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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品紅樓:那些漸行漸遠的閨蜜們

2024-05-15文化

女孩子之間的友誼最是微妙。

譬如【紅樓夢】中黛玉寶釵湘雲這三個人的關系,都可以寫一篇論文了。

史湘雲和寶釵關系更好,還是和黛玉更親近?

湘雲先是親近黛玉,再親近寶釵而疏遠黛玉,然後又親近黛玉疏遠寶釵。

這三個人的關系,不僅有著年長及笄女子和未成年少女兩個世界的沖突,也投射出賈史兩家這樣的公卿勛貴之家和王薛兩家武將商賈家庭出身的兩類女子,在當時社會裏微妙的不同。

寶釵在小說很開頭的時候就已經15歲了,在當時已經是及笄,是成年人,可以嫁人了。而黛玉比寶釵還小一截,湘雲更小一些。如果把寶釵比作現在的大一學生,那黛玉就還只是高一,湘雲更小一些,可能才初三。

黛玉和寶釵的義結金蘭是因送燕窩而成;而黛玉和湘雲精神上的共鳴則因聯詩而起。湘雲的「吟詩序昆仲」說得便是此時和黛玉的以詩結義;而黛玉說的「酒盡情猶在」,也是在說中秋宴後兩人的姐妹情誼。

從身世上來說,湘雲和黛玉是很相像的。但由於二人性格的不同,她們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從前因賈母、寶玉和寶釵而起的那點芥蒂,都隨著兩個姑娘的成長而煙消雲散了。就在這一片天朗氣清的境界中,二人已成為高山流水的知音。

完美的薛寶釵,一直被史湘雲視作偶像。

故事前半段中的每次出場,她都會把薛寶釵誇得天花亂墜,且句句發自肺腑,絲毫沒有刻意討好的成分。

在她的世界裏,她的寶姐姐是全天下最完美最可親的姐姐,不信你們聽聽, 「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麽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無妨礙的。」

湘雲對寶釵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黛玉笑她是個夾舌頭,她就反駁: 「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麽不及你呢。」

湘雲雖然大大咧咧,卻並不愚蠢,即使明知道誇了寶釵,會得罪黛玉,惹二哥哥不高興,還是忍不住要誇。

由此可見,在史湘雲心中,薛寶釵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即便看到薛寶釵越了規矩,坐在午睡的賈寶玉床前邊縫肚兜邊趕蚊子,本來要笑的湘雲立刻止住,慌忙將黛玉拉走,唯恐嘴巴不饒人的黛玉會亂說亂講,壞了薛寶釵的名節。

史湘雲的心理活動,原著中描寫得清清楚楚, 「 ……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

湘雲是真心真意想跟寶姐姐處成好姐妹,對其時時贊頌、處處維護,鐵了心要向這個好姐姐靠近。甚至提出要求,要與他同住蘅蕪苑,恨不能時時刻刻黏在一起。

湘雲這個女孩子,特別容易對人巴心巴肝,有點讓人心酸。

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叔嬸過活的湘雲,雖然生性豁達,可是畢竟只是個孩子,對親情友情有著天然的渴望。襲人只是一個奴才,伏侍誰心裏眼裏只有誰,只不過是她做奴才的本分。可湘雲就把她當做無話不說的朋友。湘雲定親,襲人賀喜她害羞,襲人就說:這會子知道害臊了,當初怎麽說來著?可見湘雲曾經對襲人無話不說,連女孩子最隱秘的,對未來的憧憬也與襲人分享過。

可是賈母又讓襲人伏侍寶玉了,襲人的心裏就只有寶玉了。因為湘雲來了,寶玉一大早就趕過去在黛玉處梳洗,襲人都會吃醋甩臉子。不僅襲人,就連寶玉和賈母都更疼黛玉,湘雲有失落,有羨慕,也有嫉妒: 「二哥哥林姐姐天天在一起,我好不容易來了,不陪我」。

或許,這與湘雲的身世有關。

她從小由只是面子上情分的叔叔嬸嬸養大,需要不時做些針線上的活兒,在家累得很。薛寶釵跟她聊家常過日子的話,她的眼圈便忽的紅了。

薛寶釵說: 「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這種關心,必定觸動了史湘雲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在與寶釵同住的日子裏,那些成長的煩惱,不能對人的隱痛,沒有父母的悲涼……湘雲一定都對寶釵傾訴過,而寶釵的撫慰,一定是象春風,溫暖了湘雲的心。

她性情天真,大大咧咧,但內心深處,依舊渴望親情與呵護,渴望一個如薛寶釵般知冷知熱,會關心人的姐姐。

寶釵本就大他們幾歲,經歷過家庭變故,更是沈穩。寶釵最大的優點就是懂事有分寸,穩重識大體,在賈府這種復雜的大家庭裏,她和所有人都保持著親切大方、得體的態度,這是口無遮掩、生性大大咧咧男孩子性格的湘雲萬萬不及的。

寶釵生性恬淡寬厚、豁達大度、嫻靜淡雅,又很熱心愛幫助人,不喜鋪張浪費,出身富貴,卻並不沈迷於富貴,學問見識遠高於他人,使她散發出不一樣的人格魅力,令湘雲深深折服。

既然沒有先天血緣,那可以透過後天的相處來培養。

所以她處處擁護薛寶釵,渴望真心換真心,得到一個不是姐妹勝似姐妹的閨蜜。

畢竟,閨蜜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可是,對史湘雲的滿腔熱情,薛寶釵卻未給出太多回應。

她甚至沒太把史湘雲的禮物當回事。

那次,史湘雲來看襲人,給她送了一枚戒指。不料襲人卻說,我已經有一枚了,是寶姑娘給我的。

絳紋石戒指,值不了多少錢,但史湘雲的心意是無價的。

她一得了好東西,就記掛著賈府的眾姐妹們,先是派人給姑娘們送了一批。

到了自己上門小住時,又用手帕包了四個,預備送給府中四位有頭有臉的丫鬟——包括襲人在內。

這個情節,許多讀者都看得如鯁在喉。

因為轉送他人禮物,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

對送禮人而言,這是赤裸裸的忽視與藐視,是未被放在心上的證據。就連旁人看著,都要為此憤恨。

薛寶釵把這枚絳石紋戒指轉身就送給下人,悄無聲息地借花獻佛,既小恩小惠地拉攏了人心,又不需要實質上的付出。

又或者,是她未曾預料到,史湘雲還特意為襲人準備了一份做禮物,當面鑼對面鼓的,將自己的小動作抖摟出來。

不過當時,史湘雲並不在意。

她和黛玉不同,並非心思敏感的多疑女孩。薛寶釵的行為,也沒被她翻來覆去地解讀思量,她只覺得,這是薛寶釵「大方」的表現之一。

史湘雲畢竟還是年幼,她不明白,再真切的喜歡,再狂熱的迷戀,都不能使對方成為你的知己。真正的知己,需要修養相近,興趣相投,更是是站在相同的高度的相知相識。

釵黛結成金蘭契,黛玉感念寶釵的一片情意,寶釵的回答就是: 這有什麽放在口裏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 在寶釵的心裏,這些女孩子們並無區別,都是需要她用心照顧疲於應付的人際關系。

幾個姑娘起詩社,初二、十六開社,到李紈處作詩,平時也可作東加社,探春先做一東,也無非是幾個瓜果盤子的事情。史湘雲是個未出閣作客的小姑娘,一時性起要做個東,本來也打算跟探春們的格局一樣,可是找寶釵一商量,事情就不一樣:你既然要請客,就得都請,哪處都不能少,錢從哪裏來?於是這個事情就落到寶釵頭上:她家地裏有新出的螃蟹,拿來與湘雲救了急。

這件事情就體現出了寶釵與湘雲與園子裏的姑娘們行為處事的極大差異:

黛玉喜歡的是君子之交淡於水,天性喜散不喜聚;湘雲喜歡的文采風流,是真名士自風流;而寶釵考慮的是更好地借助資源,即使是個小玩意,也要考慮周全,人人滿意。 最終,這場螃蟹宴大出風頭是寶釵,請客的雖是湘雲,所有的人只記得薛家的螃蟹,連賈母也誇寶釵能幹。

寶釵湘雲的個性更是判若雲泥,這些分歧總會在特定時刻顯現出來:

寶釵「珍重芳姿晝掩門」,為人「事不關己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賈母說她「難得的老成穩重」,連趙姨娘都要誇她。而湘雲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爽直單純,還會動不動發點小脾氣。她會在下雪天燒烤鹿肉,會喝醉了酒醉臥芍藥叢,宛若魏晉名士。她是「詩瘋子」,會在半夜與香菱大談溫詩,寶釵卻認為作詩並不是件正經事,甚至要少做詩,針織女工才是女孩子的大事。跟在寶釵身邊的香菱,學詩都不敢煩她,舍近求遠,拜黛玉為師。 在寶姐姐眼裏,滿嘴噙香的詩詞歌賦,不過是「精致的淘氣」。

三觀不同,不必強求。

於是,二人終究沒做成好閨蜜。

這一點,也是旁人清清楚楚點明了的, 「你瞧寶姑娘那裏,出去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 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香菱一走,史湘雲就落了單?

可蘅蕪苑中明明還有薛寶釵啊。

個中深意,看官們可細細咀嚼。

事實上,查抄大觀園的次日,寶釵忙忙地回了李紈搬出大觀園。她是一個人走的,並沒有提前通知誰,也沒有與園中的眾姐妹道別。湘雲當初硬要與寶釵住一處,結果大廈將傾,人人自危,寶姐姐只不過順手把她塞給李紈,再無一語。

可見史湘雲雖如願跟薛寶釵同住,卻未真正與其靠近,沒做成心貼心的好姐妹。

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大觀園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兒國」。

除了賈寶玉,園中幾乎皆是青春少女。她們愛玩鬧、愛作詩、愛嬉笑,個個天真浪漫,頗有幾分中學校園的意思。

按理說,人人擁護的薛寶釵應該閨蜜成群,和眾姐妹無話不談,跟誰都處得像親姐妹。

但事實恰恰相反。

人緣極好的薛寶釵,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閨蜜,就連與之「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的林黛玉,都只能算半個好姐妹。

「金蘭契」一章裏,寶釵跑去給黛玉送溫暖,感動得黛玉掏了心窩子,連「 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奸 」的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可是,「心較比幹多一竅」的黛玉為什麽平白覺得寶釵「藏奸」?藏了什麽奸?也許關鍵還不在「奸」, 而在「藏」上

「金蘭契」這次,寶釵對黛玉的表現算是體貼仁厚了,可是說了一車關切對方的話, 卻仍然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沒有半個字涉及自己內心 ——她對黛玉是什麽看法?平日裏那麽多雞零狗碎的言辭機鋒,她可有些不滿嗎?世上並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寶釵也不是聖人,黛玉是她婚姻大事的最大勁敵,她對黛玉又為何如此深情厚誼了?

除了給林黛玉送燕窩那回,寶釵極少對旁人敞開心扉,也很少與人發生心靈共鳴,因共同的誌趣和三觀而會心一笑。

看似和誰都親近,實則與誰都疏遠。

薛寶釵的親厚一視同仁,讓人察覺不出半分親疏遠近。

於是這份好便千篇一律,反而顯得生分而客氣。

這樣的人際關系浮於表面,只是客氣和套路的加強版。細細探究,是沒有多少真心可言的。

因為薛寶釵本身,就是個戴著面具的人。

像寶釵這樣一個才貌雙全、通達世事的少女,小小年紀就對人性的弱點、人情的復雜洞若觀火,能揣摩到人心的每一個細微褶皺,能規避掉所有可能涉及的矛盾, 卻完全不知性靈為何物

當我們看到黛玉醉心於詩詞,房中「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探春房裏「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貼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就能體會到她們充盈的自我追求和生活趣味。

而寶釵那雪洞一般的閨房裏卻是一無所有的 ,這也許是刻意以樸素姿態示人——畢竟也曾讀過西廂,也曾富麗閑妝,但既然已決定去作模範淑女,獨自一人的時候,她也只是看幾本「正經」書,做做女紅而已。那麽通博的人,滿腹的詩書學問卻無一滋養到她,令她有所得、有所樂。卻把那幾本女德書裏面的規訓奉為最高準則,因為非如此不能顯出身份!

長期違背本性扮演完美的自己,竟把自己也騙了。性靈因此被遮蔽、內心也因此而枯寂。

寶黛之間那些超越世俗的情感和相知,他們對「仕途經濟」以外的追求,是一個寶釵全然無法領略的境界。她的計謀、她的付出、她那完美的人設,在這裏,派不上一絲用場,反而徹底淪為弊端。 人設或許能讓她贏得到一切可見之物,惟獨贏不到真愛。苦心經營出一個萬人稱贊的自己,卻失去了真正的自己。

她的好都從「自重身份」而來,卻給她造成巨大盲區,也造就她的沈重枷鎖,讓她終其一世活在一個「人設」的殼子裏。

她隱藏起了真實的自己,始終在克制自我,言行舉止皆滴水不漏,從不冒犯他人、從不輕易沖突。

反倒是林黛玉和史湘雲,會吵架、會冷戰,但過後又會重歸於好,手挽著手在湖邊聯詩,既可互訴心事,又能彼此安慰。

如你我所知,這才是閨蜜會有的樣子。

在她面前,你可以有話就說、有火就發,而不是時刻端著身份和體面,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彬彬有禮地互送禮物。

薛寶釵歷來就是紅樓夢中的一個爭議比較大的人物。

她不似林黛玉的純粹,林黛玉像一汪清幽的泉水,澄澈到底不染塵埃,喜怒哀樂流於表面,性情純真表裏如一。

薛寶釵則剛好相反,她少年老成,圓融通透,喜怒不形於色。

這就在讀者和人物面前立起了一面屏障,很多時候需要根據紅樓夢中的各種描寫來推開屏障,大膽猜測和走近她的內心世界。

薛寶釵究竟是否內心「藏奸」?

我的看法是:寶釵或許是個冷情、圓滑世故的人,但還不至於藏奸。

藏奸 」一詞在書中第四十五回,出自於林黛玉之口,「黛玉嘆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

以林黛玉的機敏,她難道看不出來薛寶釵的真正為人嗎?

黛玉是十分有洞察能力的,常於細微之處見真相。

比如在第六十九回,鳳姐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後,安排善姐來料理她的生活日常。

表面上在鳳姐在眾人面前善待二姐,背地裏則使手段往死裏折磨她 。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幹人暗為二姐擔心。」

這裏從側面反映出黛玉有著敏銳的感知力,可以一針見血窺知真相。

薛寶釵實際上是一個性格非常復雜的人物,她無法像黛玉一樣灑脫,哥哥無才,母親柔弱,她的肩上背負著家族的重任。

常年的歷練,抹殺了她少女的天性,約束了她的真性情,她學會了隱藏內心,察言觀色。

黛玉從前把她視為情敵,這一層認識導致黛玉對寶釵的認識始終是有偏見的,直至寶釵教導她不要看雜書之後,黛玉才猛然看到寶姐姐為人處事的真相。

讀者對薛寶釵爭議最大的,就是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中寶釵「嫁禍」黛玉偷聽丫鬟們聊天之事。

還有寶釵對待金釧投井和尤三姐自殺之事所表現的態度,很多讀者從她安慰王夫人和薛姨媽時的言語,都會認為薛寶釵實在冷酷到令人發指。

金釧兒作為王夫人屋裏的一等大丫嬛,地位與鴛鴦、平兒、襲人相當,是榮府最得勢的四個丫嬛之一。第三十一回湘雲特意帶了絳紋石戒指來,指名給這四人,就足以說明這點。金釧兒之於王夫人,猶如鴛鴦之於賈母,王夫人後來說她「 就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 」,應該並非誇張之語。而王夫人是寶釵的親姨母,彼此來往極頻,可以想見,平日裏寶釵對金釧兒,也一定既親密又尊重。

然而,聽說金釧兒投井之後,連襲人都落下淚來,寶釵的第一個反應卻是第一時間趕來,「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

「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又說: 「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

可見寶釵的冷情。

因為這一點,恐怕寶釵始終會被讀者詬病。——寶釵並不符合讀者的期待,她看起來並不是生來宅心仁厚、會對所有人都懷有慈悲之心的人。

在聽聞尤三姐情死之後,寶釵也照例發表了四平八穩、政治正確的陳辭,情感反應卻還是完全的漠然。就連打聽點八卦的心情都沒有。——這就很難讓人相信,她平常對園中姐妹的各種關懷體貼是出於真情。更何況在施予關懷之時,她還總不忘附贈對方一些道德規訓呢!

你對我那麽好,可我就是跟你親不起來,總覺得哪裏不對——這大概就是黛玉對寶釵的真實感受。就連多次剖白心跡的湘雲,後來和寶釵也並不真的親近,到月下聯詩時,幾句體己話還是對黛玉說的。

寶釵什麽都好,唯獨沒有真性情。或者說,她隱藏了真性情。

寶釵這個女孩子,不管你看了她多少處世才能和溫柔體貼,卻怎麽也沒法知道,她倒底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到底跟誰親厚與誰疏遠?內心究竟有何悲喜?她就像一個超級智慧人偶,具一切美善,心卻是一堆電路管線,無人能解。

誰願意親近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完人? 不管嘴上再怎麽稱贊,人內心的真實想法都是:只有在缺陷昭然的坦蕩人身邊,才覺得安全。

寶釵整個人就是一個「冷」字啊。吃的是壓抑人性的」冷香丸「,住的是」雪洞一般"空洞冷清的屋子。

然而要說寶釵完全無情,其實也不是。 明擺著她也愛寶玉——全書之中,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寶釵只動了三次情緒,三次都是涉及寶玉。即便她對感情沒有黛玉那麽看重,僅僅出於功利考慮,寶玉也是她的最佳人選。身處賈府那麽多年,看遍了上上下下各種男人,包括自己的親哥哥在內,哪一個是把女人當人的?惟有嫁給寶玉,才能確保幸福和尊重,她別無選擇。

如果能夠結合寶釵的家庭環境,就會明白她冷心冷情的原因。

她從小親歷了父親的死亡,在打理家業中見識到人世間的冷暖,這樣復雜的環境迫使她漸漸長大成為一個顧全域,淡生死的人。

寶釵對於死亡的態度是超然的,這種超然頗有看淡紅塵的味道,她有著十分強大的內心世界,別人進不去,她自己也不願走出。

對於別人輕易自殺,寶釵抱著理性到冷漠的態度,是她的成長環境迫使她發生任何事情第一時間都要冷靜,都要想出解決辦法,而不是輕易尋死,所以她才會認為她們的自殺是不值得的,是糊塗人的所做所為。

況且既然斯人已逝,再傷心也是枉然,如何妥善安撫好生者的情緒,安排好死者的後事,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淡然使她真的不計較把自己的衣服拿給死去的金釧妝裹。這在大觀園裏誰能做到?誰能不忌諱?

在情感與理智中,寶釵顯然是理智的,理智的人相對就顯得比較「無情」,但是「無情」又讓她做任何事情都從容不迫,井井有條。所以才有曹雪芹對她「 任是無情也動人 」的評價。

年幼時在父母的庇護下她也無憂無慮過,只不過生活的變故使她改變了自己的性情。她被迫褪去了年幼的天真爛漫,融入了不合年齡的成熟冷靜,她懂得聚散興衰,命運無常。

寫在最後

後來的後來,湘雲終於看清寶釵的妥帖周到背後的清冷疏離,寶釵也終於離開大觀園,不需要花時間小意殷勤,應付那麽多姐姐妹妹。湘雲在寥落的凹晶館裏,終於找到了知己黛玉,兩個才華出眾,綺貌年華的女孩子,身世坎坷,卻沒有自怨自艾,惺惺相惜,在清明的月光下,吟誦出了「寒潭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詩句, 那是大觀園裏最美麗的一刻,她們的心永遠年輕,靈魂永遠純凈。

這三個女孩子之間,說到底,湘雲小時候對黛玉不過是心裏那一點點無傷大雅的嫉妒,和對自己固有領地(賈母寶玉等的喜愛)的防禦。而總體上,於湘雲而言,黛玉和寶釵都是一起玩耍一起長大的玩伴。

後來林黛玉和寶玉的感情趨向穩定,都漸漸明白了情感上是彼此的唯一,寶玉黛玉湘雲三個人的友情至此變成了兩個人的愛情和兩人共同的妹妹史湘雲。至於黛玉因金麒麟疑心,也主要是疑心寶玉,並沒有因此遷怒史湘雲,後來寶黛二人剖明心跡之後,寶黛之間再無猜忌,黛玉和湘雲,也再沒有因寶玉而爭執了。

而黛玉雖然介懷過寶釵和「金玉良緣」輿論,但是,在賈寶玉的剖白,和薛寶釵的雨夜送燕窩之後,黛玉和寶釵已經完全冰釋前嫌。兩人後來再也沒有過任何言辭機鋒了,後來,林黛玉還認薛姨媽當了幹媽,直接稱寶釵為姐姐,寶琴為妹妹。黛玉也長大成熟了,而且,若賈家沒有急轉直下的敗落,黛玉嫁給寶玉應該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按照判詞,寶釵後來嫁入賈家的時候,賈家已近敗落,從現實的角度,寶玉寶釵的「金玉良緣」,只是當時的賈家的權宜之計罷了。

等她們慢慢長大,需要面對殘酷的現實和福禍未定的未來時,這些幼年時的小心思就通通不值一提了。

此時,湘雲,黛玉,寶釵都是一樣對現實束手無策,只能是任其宰割的羔羊,只有她們才能互相體會彼此的不易和憂愁。

中秋夜聯詩時,湘雲說: 「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

是抱怨,也是感慨。

按照湘雲的聰明,豈能不知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的時候了?

她只是佯裝不知,寬慰黛玉,也寬慰自己,仿佛寶釵真的只是因為想要跟母親兄長團圓,才舍棄了她們,而不是因為這大觀園再也不是她們的庇護。

湘雲說: 「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好像真的還有似昨日一般的明日。

而那些漸行漸遠的閨蜜們,也是她們成長中的見證,永遠留在記憶裏,心照不宣地漸行漸遠,不去過問,不去深究。


花謝了,我們只需記取它在春天的芬芳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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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悠醬,喜歡讀書,喜歡旅行,喜歡貓貓狗狗,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火鍋重度愛好者。不高冷,卻很有態度。世界或許冰冷,內心依然溫暖。公眾號:陪你走過漫長歲月(ID:sunshine_phuket)。轉載請後台聯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