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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要頻頻起身看風景

2024-04-03文化

我們對遠離城市、住進山裏的生活充滿遐想,卻又很少真的實踐。

今天分享的作家周慧不那麽為人熟知,但被詩人黃燦然盛贊「她的語言更新了自己的感官,也更新了讀者的感官」。周慧十八歲出門打工,透過成人高考上了大專,畢業後來到深圳,從事過形形色色的工作後, 辭職搬到深圳東部山區洞背村居住了近十年

她在四十歲開始寫作,【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是她的第一本書。周慧住在一間三面有窗的房子裏,這本書就是她 從視窗眺望 山和海、村莊和故人、遠逝的青春和身在的中年,以及自己內心流轉變化的坦誠記錄。

📖 本文摘選自周慧【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經出品方授權釋出。

三月過日子

1

三月初的幾天,窗外停滿了霧,像一幅巨大的超現實油畫嵌在墻上,沒有圖案,只有謎一樣的啞白色。

屋被霧淩空托起。鳥、雞鵝、工地的吊臂、穿著套鞋去摘菜的婦女、賣魚佬的摩托車,各種聲音穿上來,像穿過整夜巨型的夢幻一樣,甕聲甕氣。

在屋裏,想跟自己講點話,也聽不真切。

2

沒有霧的時候,會覺得空氣不對勁,像在密謀些什麽,走到窗邊看,霧正過來,先是幾絲幾縷,纏在樹間,一動不動,過不久,大量的霧從山的缺口處湧來,捲動的一團團,淹沒菜地、雞舍、荔枝樹冠、視窗。

所有的霧都從海上升起,海,已隱匿。

3

橋頭有一座小山,孤零零一座,左右沒有山和它連綿,植物都是風和鳥帶來的,亂長一氣。去年秋天,一大片荒草被鋤掉,種上樹,現在,霧散後,一簇簇明艷的黃花爆開在山間。

黃風鈴開花時只有花,沒有葉,花瓣從頭到尾,正面反面,以及花苞都用一種顏色,閃耀而柔和的黃,淩空開在這只有原始低矮植被、人跡罕至的山上,不像是花朵在開放,像在宣誓。它原是巴西國花,現在,它像是在思念它的南美大地。

4

去葵湧,小巴走沿海公路,先是溪湧,大彎坡後是萬科十七英裏,整個海灣收入眼底,海面是一塊塊深淺不同的灰色疆域;上洞村,榕樹冠後幾幢殘舊灰暗的屋頂;玫瑰海岸,有很多月季;油庫,紅色的油管長長地伸進海裏;土洋,內有乾坤的偏安小國。太陽突然閃耀,海從灰變成藍。

5

在粉店時,一個穿紫色外套的女人進來,說我可以坐在你這裏嗎?我說可以啊。店裏只有一個女人在吃粉,還有四張桌子無人坐。她說,我覺得坐在一起吃得香一些。我笑。

我的螺螄粉來了。她說,老板,我也要和她一模一樣的。但我不知如何才能讓她吃得香一些,她吃了幾口,很快和過道另一邊的女人說起話來。她的孩子是上中心幼稚園的,還有補貼。另一邊的女人說,啊,你的命真好。

四月的第一天

四月的第一天,我坐在屋裏,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哪扇窗下都坐不長,總是惦記另一邊的山和霧, 頻頻起身看另一扇窗,生怕錯過一寸好光線 。同一個方向的兩座山,一座只比另一座後退一些,就被霧攀滿了,而前一座山,清晰得像被神眷顧了一樣。

霧、陽光、風,在春天做下的事遠比其他季節多,怎麽舍得只坐在一個地方?

冬天要好一些,冬天的天慢,任何地方都可以坐好久。有時陰一整天,就生炭火,看黑色的炭熊熊燒起來。

昨天下午去陽台看南方,正好看到幾綹白色的煙在快速爬上一座山,看了一會,想肯定是山下著火了,而且是極大的火,否則煙不會這麽快這麽濃。

為了搞清楚是什麽火,我開啟門往樓頂天台上沖,一邊沖一邊想起魯迅關於黑屋子起火的典故,第一個發現火的人振臂疾呼,喊醒全村人,還要喊醒菜園裏的雞鴨鵝,一些人醒來後往山上逃,一些人往山下跑,山下有海,一個猛子紮下去就得救了。

跑到天台,只見南邊的山全被吞沒,只剩山尖,白色的濃煙正迅速往上爬,沒有一絲風,顯然它們自己長了手腳。西邊的山快沈沒了,北邊的毫不知情,還清晰地托著下午的陽光。

那煙霧,要淹沒西邊和北邊的山,需要經過我,現在,它不動聲色但迅疾地朝我撲來,我迎著,瞬間什麽都看不清,隨後鼻尖觸到細如紗的水珠,原來不是煙,是霧。此時如果快速轉身,還可以看到北邊清晰的

山,慢一點的話,就什麽都看不清了。之前對霧的印象停留在秋冬早上的田野裏,平原的霧,來去都有跡有時,這裏的霧比熱帶的植物還詭異。

一只鷹在霧裏盤旋,它為什麽不在起霧前吃飽?我準備在霧裏奔跑,有人要我別在霧裏跑,我還是往山裏跑。就像一天裏我要無數次起身去看其他方向的風景,一天裏,也要起身出去兩次,把腳踏在不同的泥土上。

往回跑時,一條長長的蛇橫在路上,烏綠色,比墨綠更深,有一米來長,我在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它漂亮得要命,眼睛黑亮,蛇嘴長長地印在頰邊,小小的頭嫻靜地立著。

我足足看了它幾分鐘,不知是想等它離開還是等它過來。我第一次勇敢地長久看著一條活著的蛇。往回跑時,我一直回頭,看它有沒有跟過來。

有朋友說,你一段路來來回回跑,會不會無聊?我想說,雖然只是一條路,但每天植物、光線、海灣、爬升的霧、盤旋的鷹都不一樣,怎麽看得盡?

我去過的地方不多,認識的人也不多,對世界有一些想象,但它們太遙遠了,我連進城坐公交的錢都要擠一擠, 遙遠就成了真正的遙遠,它們不比夜空的星星離我更近

現在,我每天像蜜蜂一樣從這扇窗飛到那扇窗,從這座山穿到那座山,在同樣的時刻做同樣的事。之前認識我的人慢慢忘記了我,我也慢慢想不起通訊錄裏的名字是什麽樣的臉孔,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我每天移動的座標可以忽略不計,簡直就像一株植物,四月的植物。我的世界,就是我的腳能踏到的地方。

五月的把戲

五月的溫度好得閃閃發光,這時想變成一種植物,整日整夜待在這溫度裏。

不同的綠,深淺明暗的綠,到五月時漸漸統一,綠到深處各種花開,木荷、桃金娘、黃梔子、金花玉葉、黃牛木,每一朵花都美得具體而完整。

天氣好一半壞一半,風、雨、霧都有,清早鳥叫得歡快。一年中最清脆的嗓音。潮濕的夜裏,蛙聲如牛叫。月亮經常被雲層隱沒,最圓的時候雲也最多。

每天下午出村,下坡時,眼睛放平,越過樹冠,樹冠後是不遠不近的山,山後的海露出一掌心那麽多,海與天經常渾然一色。我是有次偶爾看到綠色的樹冠上方有一窩湛藍,而天空淺白,才發現那是海。

回村時,右側的山逶迤俊秀,路與山之間是窄而深的溪峽,溪水奔湧,被樹木掩蓋,只聽到水聲卻看不見,一條窄窄的銹跡斑斑的小鐵橋穿過峽谷通往對面的山。透過去,但沒有路。

樹木蔥蘢詭異,遮蔽整個山體,樹林裏突然裸露出幾塊巨大的石頭,沒有人去過那裏,也沒有路可以去。我看著這山,假想是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青翠的山,陌生的奔湧的溪,陌生的前方。

日子來到六月中

1

好天氣時,減少睡眠,把時間讓給清醒,去看雲的耀潔、海藍如黑、雲影掠過北面最高的山,以及朗朗皓月。夏季最好的天氣在六月,無法想象世界上其他地方有比這更好的天氣。

白天我在房子三個不同方向的窗之間移動,傍晚去綠道,夜裏在天台隨月亮移動。

2

在老家,老二買了兩斤青蛙,用菜籽油炒蜷後,加紫蘇辣椒,很好吃,有母親做菜的精髓。

她說:「記得小時候,睡到半夜,夢嘎夢醒的,她把我從床上拖起來,去照蛤蟆,我穿雙套鞋,一條短褲子,打個赤膊,提著蛇皮袋,跟噠她去捉蛤蟆。」

「我怎麽記得都是我跟她去捉的?」我說。

「你那時還小,提不動袋子,等你提得動的時候,才是你去的。」

田埂上的草拂到腳踝很癢,飛蚊跟著手電筒的光跑,螢火蟲自己有光自己跑。蛤蟆被照到瞬間僵住,一動不動,母親慢慢彎腰,出手迅疾,抓住反手往後遞,我張開袋口,「嘭」一下,袋子輕微下沈,袋子裏的蛤蟆一陣騷動。第二天中午,必定有一大碗炒青蛙,放紫蘇青椒。

吃到最後,我和老二在碗底翻蛙腿肉,和當年一樣,蛙腿肉和蒜瓣很像,吃到嘴裏才發現夾錯了。老二比我多吃兩年母親做的飯,她做菜比我更像我們的母親。

3

六月過半,一年也過半,好天氣與壞天氣都來過 ,泉水也在上一場暴雨後湧出,村口的溪邊小黃花長得及膝高,兩個黑瘦男人拿著割草機嗚嗚割。剛下過幾場暴雨,植物汁液飽滿,草汁與溪邊的泥漿亂濺,濺到臉上嘴上,他們歪開臉,嘴裏撲撲吐泥星,整條溪谷彌漫著青草的香味。

七月夢寐以求

1

雲從海上升起,一朵朵懸在低空,每一朵都有從耀眼的白到純正的灰之間漸次的顏色,每一朵的邊緣都各具形態,仿佛上升成雲的水汽,有自己的喜好與低語。

白色的雲徜徉的姿態,烏色的雲暴烈,迅速升起,迅速移過來,有時從頭頂上擦過,往背面的山攀去,有時整體壓境,雨直接倒下來。

2

村口右側山坡上,幾場雨下來,銀合歡像被天空拉長了,長得又快又密,山一夜間胖起來,有些已開花,白色的小圓球。

銀合歡矮的時候不像樹,有次看到一個男人探身看,湊上鼻子聞花,用手碰葉,碰完迅速將手收回身體一側。我走過去說,這不是含羞草,這叫銀合歡。他笑了,我說怎麽不縮回去呢。

銀合歡的嫩葉可做豬牛飼料,有微毒,但過量會導致厭食、生長遲緩、消瘦、繁殖機能減退。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食物啊。

3

方方正正一塊空地,周圍都是房,單它空著,幾年裏一直荒著,長著雜草、藤、幾株木瓜。

後來草和藤都鏟掉了,重新鋪上草皮,種了兩棵雞蛋花樹,一條小徑彎彎曲曲穿過,鋪了碎瓷磚,立了石凳石椅,還立了兩盞燈,但也沒什麽人來,左右都是房屋,看不到海,吹不到風,太陽都難曬到。不久,移來一塊大石,立在空地邊,慢慢有了人,他們坐在石凳上聊天,吃東西,有時站在石頭邊,擺出各種姿勢照相,或與人視訊。

石頭上刻著四個紅底楷書,「洞背公園」。逛空地讓我們顯得很無聊,但逛公園不會,這是休閑。它大約有一百多平米,或許是地球最小的公園。

4

有人問,蛋蛋啊,我很想知道你有過幾個男朋友。

我知道我看起來像有過很多男朋友的人,像那種時刻在奔跑的人,一邊追逐人,一邊甩掉人。

我問,怎麽界定是男朋友?親過的就算,有人迅速給出標準。二十幾個人每人兩只眼睛,連一只正在吃魚的貓都擡起頭看我,我說,「親哪裏才算?」

5

世界從來不給真相,就像七月暴雨如註,雨以最大的力量從天空一跳而下,溪水發出一年裏最大的轟鳴聲。團團烏雲接踵而至的傍晚,突然有一團烏雲沒接上,山巒上方露出窄窄一線藍得發黑的天空,半滿的月亮投下溫柔而慈愛的光。

我將雙腳伸開,單車以比車還快的速度沖往橋,沖完橋再推到村口,一連沖了三次,直到烏雲把月亮完全遮住,但那一晚,以及後來烏黑暴雨的幾天,我心裏都有月光。

八月之舞

1

植物越過綠的巔峰,果莢裂開,種子垂直插入泥土,沒結果的也不再生長,雨也不再下,這一年剩下的時間,秋天用來枯萎,好躲避冬天的狂風。

日子一個接一個,同樣的時刻發生同樣的事情 。早上九點,我醒來,緩緩走出夢,開始同樣的一天,不閱讀,不說話,頻頻起身找東西吃,各種欲望擰成食欲,只有食欲是我可以即時滿足的。

2

某些夜裏,夢允許我走進它。

浮在海上看到蝦,走到田裏看到魚,穿過菜畦看到果實累累。我兩手空空地往深處走,睜開眼看到黎明。

如果能合並夢,我一定雙手捧蝦,將魚綁在身上,蔬果綁成一捆,一路踢回家。這叫大豐收。

3

只要在深夜漆黑的天台上走幾圈,將目光投到山和海面的隱約的船只上,就會發現這裏和幾年前一樣,草替代了草,樹替代了樹。

我在這裏曾對生活抱以極大希望,將失去的和不曾擁有的,一一尋補: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共枕的戀人。每個新的日子裏,每個小時的流逝裏,我對自己說,給點耐心,那些精神和肉體的愉悅一定會到來,你,還有時間。

4

過了八月,我的身體和植物一樣悄悄越過巔峰,枯萎有助於躲避冬日狂風,一只不請自來的貓,是屋子裏唯一增添的東西。

我將它的到來解釋為饋贈,除了它,世間萬物都不需要我的註視。

九月,從一天到另一天

1

有一扇朝北的窗的人,要比有一扇朝南的窗的人,提早十天得到秋天。天氣總有辦法彌補,北窗的春天也遲來十天。

如果一個人同時擁有南北窗,理論上,可以將喜歡的季節延長或縮短。但很少人會察覺。擁有很多的人對季節往往會遲鈍一些。

2

北面的山上,風等了兩個季節。一聲令下,風擦著山坡各種植物而下,裹著芳香和暗語齊抵視窗。

風瞬間鼓滿屋子,窗簾、掛著的鍋鏟、貓身上軟軟的毛、未綁起的頭發,以及光著的腿,都搖晃起來。

3

二樓的出門,燈徹夜開著,她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她覺得貓在夜裏喜歡玩,不喜歡睡。五樓的去二樓餵貓,餵完後把她的燈關了,他覺得貓白天黑夜都想好好睡覺,和他一樣。

4

我的貓要麻煩很多。

夜裏,除非將它留在家裏,否則要走遠很難,它在任何地方都能聽到開關院門的聲音,還沒下坡,「咚咚——咚」,它奔跑,肉墊子踏路的聲音。它會確認你是否看到它,看到了,它就藏在路旁的車底下或草叢,悄隱著身子與你保持平行,去哪跟到哪。

離住處稍遠,或遇到狗它不敢往前時,它會向你發出巨大的哀嚎聲,交集著控訴、悲痛、狡猾與召喚。

對動物的辜負比對人更容易背上一生,我奶奶當年從草尾搬到嶽陽時,她養的黑狗跟著船在沅江邊跑到天黑看不清,一邊跑一邊叫,這叫聲到奶奶的晚年還在回蕩。

貓跟著我時,我從來走不遠,就在村口附近走走, 它像我的小小影子,跟著來來回回

5

高速上,內側一條路封著,這幾天在修剪植物。

昨天兩輛車閃著燈停在內側,二三十米遠,幾個人有蹲有站地圍著,圍著一團火,地上放著幾摞紙錢,這匪夷所思的地方,可能就是往生地吧。

6

七月半了,這幾年她們燒紙的時候都沒跟我說,之前說的時候她們能感覺到我忘記這件事了,我確實忘記了。

前天晚上做夢,母親傾其所有在其他城市買了一套房子。她中斷以前的生活,到新城市裏辛苦地生活著,只為了住在自己的房子裏。

如果真有七月半,她應該收到錢了,並已買好了房子。

7

沒有必要事情做的日子,像無窮無盡的早上、中午和晚上以及深夜不間斷的連線。

生活單調得像停止了,或死在原地,這時,等了兩季的風從北面的山上沖下來,清涼,天真而無畏,就像是我和虛無單調之間的一種緩和。

從一天到另一天,會發現只有單調才能穿越單調,得到歡娛。

十月風大,從此少去處

前天晚上回來時,我開得很慢,接近溪湧時,路的彎道特別美,我曾多次在這裏感受到油然的幸福。現在,我看著彎道、山、黑暗裏隱約的海,等著熟悉的安寧感重新到來。它沒有來,惆悵與沮喪還在我體內,遲遲不肯撤退。

一直到拐進山,進門,擰開燈,幾天前我離開時的生活原封不動顯現。 我走進去,就像水走進水 ,好了。

前幾天我在龍華,清理掉屋裏別人的生活痕跡後,明知只待幾天,我還是買了鍋、醬油、油、菜。從背包拿出衣服,掛在衣櫃裏。

鍋用過一次後,以前的生活咚咚跑回來。我記得陽台上每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是如何買或偷來的,記得夏天夜裏坐在陽台揀來的矮石塊上吃飯喝茶,徹夜失眠時,坐在秋千上蕩到晨光如拉開簾幕一樣突然明亮。

這裏有了新城市的氣質,建築很新,綠植每隔幾年就換,人群永恒年輕,二三十歲,他們白天以秒計實作各種價值,夜裏交歡但不繁衍。

我很想對她說,你跑到那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待待幾年,你瘋了,你得到了什麽?臉色蠟黃、一只貓、一天裏除了訓貓沒有人和你說一句話,你寫了嗎讀了嗎?你的眼睛馬上就無法在夜裏看清任何一行字了但你還沒有愛人,如果這是你要的,你瘋了,如果不是但卻不得不這樣,你也瘋了。

我看到鏡子裏的她忍不住同情又憤怒,而為了消除憤怒,我騎著單車四處轉,感覺這個原來熟悉的地方,現在變得危險、熱情、冷漠而焦灼。

兩種生活差異巨大,任何一種只要離開都休想再撬開,休想重新開始,你,已經失去這個城了。我在夜晚的城市遊蕩,經過一對對情侶或快成情侶的人,他們是獲得愛的人。我一生羨慕那些獲得了愛的人,在我不太多的愛情經驗裏,只有極少時刻愛是對等的。

大多時候,我都處在一種不可獲得的感傷裏,或是掉頭離開的悵然裏。

對物的眷戀要純粹很多,我住過的地方,只要建立過正常的生活秩序,一旦打破都會讓人感傷,哪怕我的物品只剩下一點點,它們藏在櫃子裏或塞在床下,但只要它們在,我仍然將這裏當成我的一個去處。

最後一個下午,我拖幹凈客廳和房間,用手機拍下我以後有可能會翻出來看的相片,拿了一把刀,兩個碟子,喝了一半的牛奶,兩個雞蛋,半袋棗和排插,這是我在這個屋裏最後的東西,拿走它們,這裏不再與我有關。

我用力擡了一下門把手,鑰匙往左轉動一圈再抽出來。我希望電梯來得慢一些。

回村路上遇到十月的第一場風暴,雨大如水簾,我開得慢,路面的雨像擦地跑的雲一樣。我想,回到村後,先把貓找到,抱著它回家。我還要告訴它,從此,我只有這一個去處了,離群索居,但我們不怕,你有我我有你,我們雨大關門,風大關窗。

十一月不急,一步步來

1

村前的建築物慢慢脫下編織網,一天天露出白色的外墻和玻璃窗,它們毫無特色,不能用美醜評述,它擋住了我們眺望過的海。月亮不再從海面升起,它從建築物的屋頂升起。

三年前,這些建築群的地方是連綿的山,山上成片的荔枝林與大葉相思樹,山谷長滿蘆葦,冬天清晨的濃霧停在蘆葦叢裏久久不散,把村子一整面山隱藏起來。

2

十一月過半,我忘記了這一年我是怎麽過的,好像過去為這新來的十一月騰出了地方。我對十一月滿懷希望,關於健身、看書、寫字以及治療頭疼都有嶄新的展望,並打消想買電視的念頭,離脫貧還很遠,應該省點電費。

今年只剩下很少時間,氣候學上的冬天早已到來,真正的冬天也會在這個周末全速壓境。薔蜜茍延殘喘,它被我種到風口,一年要吹掉好幾次葉,不開花是對的,這個陽台不配有任何努力開出的花。

我的植物現在終於明白,除了水,我什麽也沒有給它們。我一天無數次起身去看它們,指望它們自己從秋天裏獲得,並成熟。

3

我也不指望從其他那裏得到任何東西,杠鈴讓我的腰緊實了而臀部翹了,貓是知道的,但它只想看見雞肉。明年我開始處理身體以外的東西,比如頭腦或靈魂(如果有這樣東西的話),我將擁有以前沒有的智識,想對以前說愛我的人說,請收回你們短暫而不結實的愛。

我的脖子挺得直直的, 仿佛僅僅是想象,就已獲得智識與勇氣

總之,我不急,一步步來,萬物擁有同樣的時間。

十二月只有一天

朋友帶來三張木刻的年歷,每一張都有十二個小方塊形,嵌進日期。我想這三張夠我用很多年了。

我要買膠,把它們貼在墻上,讓我的每一天都呈現在這三張紙內,這是我的時間地圖。只要我走近年歷,它就能準確無誤地指出我在哪一個日期裏。

年歷不會偏袒,未來和過去一樣多,均勻分布畫面,莊嚴靜謐。

我瞬間有了秩序感,將年歷擺在地毯上,等有膠了,我還要貼幾張海報。海報也是朋友拿過來的,快三年了一直放在書架的頂上,我很喜歡它們。

僅僅是想象年歷和電影海報將出現在墻上,我就已經獲得對抗陰冷一天的力量了。我跪在地毯上,手肘擱在沙發上,翻開早上從臥室帶出來的書,塞林格的【九故事】,打算仔細讀一篇。

書頁泛黃,幾年前買回來時曾抱著虛榮和看看到底牛在哪的心態翻過,但每一篇都半途而廢,僅有的印象是枯燥,永遠都不想翻開。僅僅是因為知道它是好東西而沒有丟掉——我的大部份書都是這樣幸存下來的。現在重新翻開讀,並不是計劃,純粹是順手,站起來,右手一擡,是書架第一格的位置,剛好它薄,就取了下來。

書前幾天就抽出來了,當時看了三四篇,前兩篇還好,看到意料之外的好,正暗喜閱讀能力有了進步,碰到【與愛斯基摩人開戰前】,完蛋。看是看完了,但不知它說了些什麽,不知作者為什麽要寫個這麽寡淡的東西,無聊無用無趣,且對話啰哩啰唆。

我感到的不是挫敗,而是一種被欺淩 。我將書甩到一邊,開始玩貓,給它開一只罐頭,分三天給,它拱起背重重地擦我的腿,昂起頭看著喵喵叫。

現在我跪在地毯上,雙肘擱在沙發上,開啟書,重新開機信心。翻到困難頁,看了兩頁,突然想起什麽,轉身爬到年歷旁看小方塊,每個小方塊的缺口,朝著不同的方向,那是每個月的周末。赫然想起不同年份的周末都不一樣,所以,年歷無法重復使用,它的有效期只有一年。

我的宏偉計劃——三張年歷用一生,徹底落空。

我直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書也不看了,坐在沙發上,重新審視我的貓,它帶給我的樂趣,值不值得我買罐頭。

本文摘編自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作者: 周慧 著 / 黃燦然 選編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藝文誌eons
出版年: 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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