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執筆 李沐子 於瓅
頭戴寬檐草帽,身著素色T恤和寬松休閑褲的吳琳聰,手持沾滿泥巴的鐵鍬,在杭州西湖區城郊的35畝「共享菜園」裏忙碌著。
這位戴著細框眼鏡的「都市農夫」,曾是浙江大學的一名行政人員。他用四年時間,將一片「荒地」打造成300多位高知群體的「精神自留地」,成為了這一「共享菜園」的「地主」。
如今,種菜不再是城市中老年人的專屬。從陽台盆栽到城郊租地,年輕一代正以更系統的方式實踐著「歸園田居」的夢想。
在中國,種菜不僅僅是一種農事活動,更是一種深深植根於文化血脈中的情感寄托。在吳琳聰的「共享菜園」裏,也不只有泥土與秧苗,更藏著城市居民對田園生活的渴望,以及對城市空間利用的深刻思考。
吳琳聰在地裏清理石塊的照片。來源:受訪者
人們的情感需求,承載在這 方寸土地間
近年來,「共享菜園」這種新興的城市農業模式受到追捧,它允許城市居民租賃郊區的小塊土地,用於種植蔬菜和水果,體驗農耕生活。一些「共享菜園」會提供半托管或全托管服務。
潮新聞記者在商鋪平台上以「共享菜園」為關鍵詞搜尋發現,全杭州僅有17家相關商家。吳琳聰的「共享菜園」,便是其中之一。
2017年,吳琳聰從荷蘭馬斯垂克大學經濟學研究生畢業歸國工作,2022年初春,他結束了在浙江大學的行政工作。「當時我認為生產資料是非常重要的生存要素,而普通人最容易獲得的生產資料就是土地。」作為土生土長的建德人,吳琳聰計劃在杭州城郊承包一塊土地種植草莓等經濟作物。
然而,即便做過現場調研,也請教過有經驗的朋友,吳琳聰承租的這35畝,雜草叢生的荒地下,還藏著數量不少的石塊,這讓他這個農業「小白」不得不向土地低頭。「清理石塊用了整整三個月,投入30萬積蓄,挖機師傅都勸我放棄。」吳琳聰撫摸著仍有碎石硌手的土壤回憶道,為了回籠現金流,他在田邊獨貼了一張「共享菜園」的招租廣告。
「轉型」的決定看似偶然,實則暗合著時代情緒。2023年4月,首批5畝地在一周內被搶訂一空,「有100多人來咨詢,最後一畝地分成90份,被30多個人租走。」一年後,吳琳聰承包的這片土地全部滿員,共有300多位「菜友」共享這片土地。
站在田埂上的吳琳聰,總會被菜友們戲稱為「最懂心理學的農民」。但他說,自己不是個農民,也不是個生意人,只是在這片土地上,意外叩開了都市人深藏的田園情結。在他精心規劃的「共享菜園」裏,電商、醫生、程式設計師、退休教師等不同行業的人,都成了專註培土種菜的「學生」。
「目前菜友的年齡段在30至45歲之間,90%以上使用者居住在方圓10公裏內,最遠的菜友距離15公裏。」吳琳聰幾乎與每位菜友都保持著良好互動,菜友中有四個孩子的全職媽媽,有身在更新速度極快的電商從業者,也有退休在家幫助子女接送孩子的退休教師……
吳琳聰發現,在1分地的方寸之間,同時承載著三代人的情感需求——老人尋回耕作記憶,中年人釋放工作壓力,孩子體驗自然教育。
因此,為了讓「共享菜園」的營運具有永續性,同時也為了增加使用者黏性,由菜園營運而生的獨特社群生態逐步形成。
吳琳聰剛開墾的「共享菜園」。來源:受訪者
菜友,在這裏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意義
只要天氣晴好,吳琳聰會準時出現在菜園,在各個菜友的田間地頭嘮嗑。「你這個不能鋪白膜」「這些是雄茭白結不了果」「番茄架桿太矮了」……兩年前的農業「小白」吳琳聰,如今已成了大家口中的「吳老師」,每種蔬菜瓜果何時下苗,何時鋪膜,何時架桿,他已了如指掌。
在他300多人的「共享菜園」社群裏,會提供各個季節所需的苗株、肥料、工具等的購買渠道,也會不定時供應當季蔬果以豐富大家對有機食物的需求,同時菜友之間的物物交換或冗余產品轉售,都會發生在這個社群裏。「群裏也是大家交流種植知識的場所。」
翻地、施肥、栽種,正值春播時節,吳琳聰的「共享菜地」裏呈現出一衍生機勃勃的景象,到處都是菜友播種施肥的忙碌身影。
在「共享菜園」裏春播的年輕人。潮新聞記者 於瓅 攝
與大眾理解的半托管或全托管「共享菜園」不同,吳琳聰堅持讓「每位」菜友親自下地勞作,「只有付出時間和精力,親手勞作後的汗水與收獲,才讓這片土地更有價值。」正如吳琳聰堅持的,每位來到這裏的菜友,都透過自己的勞作,豐收了各自心靈的歸宿「果實」。
記者穿越田埂,來到一片充滿生機的菜園,頭戴圓邊草帽的曾鑫鑫正在觀察地裏剛栽下的番茄苗。曾鑫鑫是一位電商從業者,從業六年的她早已習慣當「情緒垃圾桶」,「現在使用者戾氣特別重。」在這樣的高壓工作下,她明白自己需要找一個情緒出口。
曾鑫鑫與菜友們聚會。來源:曾鑫鑫
機緣巧合下,曾鑫鑫在朋友介紹下,租下了兩塊菜地,最初只是「試試看」,沒想到第一次就收獲了萵筍、青菜、芹菜,「那種成就感比爆單還強烈,整個人精神是愉悅的。」現在,這片田園成了曾鑫鑫對抗職場戾氣的「秘密武器」,也成了她與8歲兒子重塑親子關系的重要場所。
在菜園的另一頭,浙江大學低溫專家甘老師的故事則充滿了生命的韌性。兩年前,他被診斷出膽管癌晚期,醫生曾預言他只有3-6個月的生命。化療後的失眠和焦慮幾乎將他擊垮,直到夫人為他租下這塊菜地,「夫人聽說同事在這租地種菜,瞞著我簽了合約。」
起初,曾經只拿筆桿子的甘老師非常抗拒來地裏。「我抗拒翻地,抗拒拿鋤頭,甚至第一天把大蒜都是倒著種的。」甘老師笑著回憶,沒想到當天晚上睡得特別香,比跑步遊泳都來得有效。
他指著自己的菜地笑說:「太陽曬透背,手腳不冰涼了,醫生說我活到七八十歲沒問題!」更讓他驚喜的是,這些被他誤種的大蒜竟然頑強地破土而出,而且長的別樣的粗壯,仿佛在告訴他:生命自有其力量。
甘老師帶小狗在地裏。來源:甘老師
在菜園後方的一小片天地是奇媽的菜園,「我有點社恐,所以這個位置剛好!」作為全職媽媽,她的生活曾被孩子的學業和家庭的瑣事填滿,直到去年春天的一次騎行,她偶然發現了這片「共享菜地」。
奇媽的種植哲學很「佛系」:不施化肥、不打農藥,甚至和蟲子一起分享收成。「種地不是為了產出,過程的快樂才是無價的。」周末,丈夫和孩子會來除草、澆水。「孩子上學卷,大人上班累,但在這裏,他們能放下壓力,感受泥土的溫度。」丈夫從「都市牛馬」變成了「田園幫手」,兒子也愛上了親手采摘的樂趣。
「共享菜園模式」仍面臨諸多挑戰
近年來,都市人對自然與田園生活的向往日益強烈,催生了從陽台菜園,到家庭農場,再到「共享菜園」等多種模式。這不僅體現了生活方式的轉變,更折射出對現代城市生活的深刻反思。
企查查數據顯示,國內現存家庭農場相關企業216.13萬家。近十年相關企業註冊量整體呈增長態勢,2023年全年註冊相關企業38.5萬家,達近十年註冊量峰值。但「共享菜園」關鍵詞企業全國範圍內僅幾十余家,這是一種全新且新生的種菜模式。
在「共享菜園」裏勞作的人。潮新聞記者 於瓅 攝
「其實在城市裏種菜,這種都市農場的概念在國內並非新鮮事物。」浙江大學建築工程學院副教授曹康介紹,十年前,這種在城區範圍內的非正式農業現象就已經出現:它多發生在老舊小區或待建地塊,因物業缺失或管理不善,綠地逐漸變成菜地。但曹康表示,這種現象雖普遍,卻也帶來了諸如景觀不佳、施肥氣味等問題,引發小區居民間的矛盾。
因此,都市農場在國內的發展面臨著諸多挑戰。曹康認為,一方面,城市內部缺乏正式的法定規範,允許居民種地的空間極為有限。另一方面,種菜需要日常的照料,對於居住在城郊的居民來說,每天往返的成本較高,這使得都市農場的受眾群體相對狹窄。
但不能否認,隨著城市化行程的加速,人們對田園生活的向往愈發強烈。「都市農場雖然不會成為一種全民趨勢,但它為特定人群提供了一種釋放田園情懷的出口。這種模式不僅滿足了人們對自然的向往,還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曹康認為,當前出現的「共享菜園」模式,或許就是都市農場的未來,能為菜友提供農具售賣、農事課程等增值服務,甚至出現產業化和規模化,成為一個集約化的新型別打卡地。
孩子們在地裏玩耍。潮新聞記者 李沐子 攝
曹康直言,都市農場的發展需要在城市規劃中找到平衡。「雖然城市用地的規劃性質明確,但在城鄉結合部,這種模式仍有發展的空間。」她認為,「共享菜園」的出現,不僅是對都市農場模式的探索,更是對城市生活的一種深刻反思。
而在天使投資人、資深人工智慧專家郭濤看來,「共享菜地」作為一種新興的經濟模式,未來仍具有較大的市場潛力和社會價值。他曾提到,要想獲得持續發展,未來經營者要發展多元化的營收計畫,增加收入來源,同時加強品牌建設和行銷推廣,提高知名度和影響力,采用生態友好型的種植方式和技術手段。
在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中,「共享菜園」不僅是一片綠色凈土,更是一方充滿人情味的溫暖角落。在曾鑫鑫的菜地裏,偶爾會有隔壁阿姨來幫忙澆水,也會有山東大叔送來新研制的有機肥,甚至孩子們都會互相「串門」。「我們這代人,現在很多連住對門都不認識,但在這裏,分享蔬果就像分享零食小吃一樣自然。」她手機裏存著最珍貴的照片,是去年冬天十幾個菜友圍著土竈吃火鍋,「蒸汽糊了鏡頭,但每個人笑得特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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