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鳳陽城裏來了「不速客」
崇禎八年(1635年)的正月十五,大明中都鳳陽沈浸在一片元宵佳節的表象之中。在這份節日的祥和之下,一場針對帝國龍興之地的致命突襲正在悄然展開。三百名經過李自成與張獻忠聯合篩選的精銳人員,已成功潛入城內。他們巧妙地利用了節慶期間人流混雜、盤查松懈的時機,化裝成各式各樣的普通商販、腳夫,分散隱匿於城中的客棧與角落。
這支突擊隊的人員構成極為關鍵:其中既有從明軍反正過來的士卒,他們熟悉城防布局與口令規制,能夠為後續行動提供重要的內部資訊;亦不乏長期在江湖闖蕩、精於偵察潛伏的奇人異士,他們的任務是在城內刺探關鍵目標資訊,並為總攻做好內應準備。
鳳陽作為明太祖朱元璋的故裏,不僅是皇陵(明皇陵)所在地,更被定為「中都」,其政治地位非同一般,城防體系在理論上亦應相當完善。現實情況卻大相徑庭。負責此區域最高防務的鳳陽巡撫楊一鵬,此刻並不在鳳陽坐鎮指揮。
這位年近七旬的老臣,據稱因罹患多年的風濕病,發作時疼痛難忍,因此一直停留在相對舒適的淮安官邸養病。中都留守司(鳳陽地方最高軍事機構)雖然已經偵察到農民軍在周邊地區活動的跡象,並按例上報了軍情,但遠在淮安的楊一鵬對此並未給予足夠的重視。
他低估了這支農民軍的戰鬥力與膽略,認為他們不敢直接沖擊中都重地,更可能是長期的官僚習氣讓他對下級的警報反應遲鈍。無論如何,他的缺位與失職,導致鳳陽城的防禦指揮系統在關鍵時刻出現了巨大的真空。
血洗潁州,兵鋒直指中都
就在這三百名精銳悄然潛入鳳陽城的三天之前,即崇禎八年正月十二前後,李自成與張獻忠所領導的農民起義軍聯軍,剛剛完成了一次對鄰近州府的淪陷性打擊——攻占並血洗了潁州(今安徽阜陽)。
以知州尹夢鰲為代表的士紳官員,面對數倍於己、裝備和士氣均占優勢的起義軍,尹夢鰲沒有選擇投降或逃跑,而是率領城中自願抵抗的七十七名生員(儒生),在城破後展開了激烈的巷戰。這些平日裏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在家國存亡之際,用血肉之軀與起義軍搏殺,直至全部戰死,其行為雖未能挽回敗局,卻也載入史冊。
義軍的攻勢並未因此受阻。更為引人註目且極具象征意義的事件,是致仕(退休)在鄉的前兵部尚書張鶴鳴的遭遇。這位曾經官至大明國防最高負責人的八十五歲老人,未能幸免於難。城破後,他被起義軍從家中搜出並俘虜。關於其死狀,史料記載是被倒吊於樹上,受盡淩辱後被亂箭射殺。更有甚者,其子張大同趕到現場,抱著父親的屍體慟哭時,亦被失去控制的亂兵用亂刀砍死、分屍。
在攻城戰術上,起義軍在此次戰鬥中有效地運用了從明軍手中繳獲或自行仿制的二十門紅衣大炮。潁州城墻最終在持續的炮火轟擊下垮塌,為起義軍開啟了通路。城破之後,混亂之中,懸掛在州衙之上、代表著明朝官方權威的「承天應運」牌匾轟然墜地,摔得粉碎。
這場勝利極大地鼓舞了軍心,並驗證了其攻堅能力的提升。恰在此時,潛伏在鳳陽方向的探子傳回了關鍵情報:鳳陽城防務松懈,主官不在位,守備兵力空虛。這個訊息對於剛剛取得大勝、兵鋒正盛的李自成和張獻忠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李自成接到報告後,據說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那把刻有「闖」字的佩刀。七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前往投靠當時聲勢浩大的農民軍領袖、亦是其舅父的「闖王」高迎祥時,高迎祥將這把從一位明軍參將手中繳獲的寶刀賜給了他,寄寓著「闖」出一片天地的厚望。如今,高迎祥已在數年前兵敗被俘犧牲,李自成繼承了「闖王」的名號和部份部眾,正處在事業發展的關鍵時期。
大霧天,祖宗牌位也遭殃
崇禎八年正月十六日的拂曉分時,一場濃重的大霧彌漫了鳳陽及其周邊地區。農民起義軍的主力部隊在夜色的掩護下早已悄然抵達鳳陽城外圍,並完成了初步部署。隨著天色微明,大霧四起,能見度極低,這使得城內外的明軍哨探難以有效偵察。
抓住這一良機,起義軍按照預定計劃發起了攻擊。由「掃地王」張一川(李自成麾下重要將領)指揮的前鋒部隊,利用大霧的掩護,首先對明皇陵區域發起了沖擊。在猝不及防的突襲和大霧的混亂中,守陵官兵幾乎未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當他們從迷茫的霧氣中發現敵蹤時,戰鬥已近在眼前。
矗立在皇陵神道兩側、用以彰顯皇家威儀的石人、石馬等石像生的基座和衣袂上,很快便沾染上了守軍和起義軍士兵的血跡。與此同時,另一支由李自成親自指揮的精銳輕騎兵,則利用其高機動性,繞過或沖破外圍阻礙,直撲鳳陽城北的龍興寺。這座寺廟由明太祖朱元璋親自敕令修建,並禦筆題寫了「第一山」的匾額,是與明朝皇權緊密相關的皇家寺院。
李自成的部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寺內,守衛寺廟的少量僧兵或衛兵難以抵擋。隨後,起義軍便開始了系統性的破壞。他們四處縱火,這座承載著明初歷史記憶的宏偉建築群很快便被熊熊烈火吞噬。寺內收藏的珍貴文物也未能幸免,其中,一幅詳細繪制了明朝疆域的【大明混一圖】絹本地圖,在混亂中被沖入大殿的馬蹄反復踐踏,最終化為汙泥殘片。
最具破壞性和象征性的行為,發生在皇陵的祭祀核心區域——享殿。這裏供奉著明太祖朱元璋及其列祖列宗的畫像。起義軍沖入享殿後,將這些被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宗畫像悉數搗毀、焚燒。同時,栽種在享殿前、象征著皇家園林氣派與悠久歷史的二百余棵百年樹齡的蒼松古柏,也未能逃脫厄運,被起義軍縱火焚燒。
這場大火焚燒所產生的濃烈煙柱,在鳳陽上空升騰、彌漫,據說持續了整整三日才逐漸散去。其範圍之廣,以至於遠在數十裏之外、隔著淮河的對岸都能清晰地望見這股濃煙。
早就埋下的「雷」:讖語童謠齊上陣
鳳陽在崇禎八年正月遭到淪陷性打擊,並非一次孤立的軍事事件。早在事發的三年前,即崇禎五年(1632年),黃河流域遭遇了一場罕見的特大洪水,黃河在河南、山東多處決口,泛濫的洪水一路南下,波及了包括鳳陽在內的江淮廣大地區。
大量失去土地和生計的災民被迫淪為流民,其中許多人為了生存而加入了各種形式的武裝反抗團體,使得原本就已存在的農民起義勢力得以迅速壯大。鳳陽作為明朝的中都和皇陵所在地,理論上應受到朝廷的重點關註和保護,但在大災之後,這裏的社會秩序同樣遭受重創,民怨沸騰。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針對朱明王朝的讖語和童謠開始在鳳陽及周邊地區的災民和底層民眾中悄然流傳。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為不祥的一首是:「朱家龍,李家弓,射斷龍頸在壽宮。」這首童謠的指向性非常明確:「朱家龍」無疑是指代統治大明的朱姓皇族及其象征——龍脈;「李家弓」則預示著將由李姓人物(當時李自成已是北方農民軍的重要領袖之一)來終結朱明王朝;「射斷龍頸」比喻摧毀王朝的根基;而「壽宮」在當時的語境下,則被普遍理解為指向帝王的陵寢,在此特指鳳陽的明皇陵。
面對鳳陽地區因天災人禍而動蕩不安的社會局面,以及當地作為明朝「龍脈」所在地的特殊性,李自成很可能利用了其對情報和宣傳的敏感性,有意識地推動或利用了這些讖語童謠的傳播。根據一些史料筆記的記載,他派遣了部下的細作,化裝成雲遊四方的僧人、道士或算命先生等身份,深入鳳陽地區的鄉間市井。
他們將一些迎合當時民間迷信思想、暗示明朝氣數已盡、新主將興的風水讖語,如「鳳陽地脈接昆侖,王氣蔥蔥五色分」(意指鳳陽地氣非凡,預示將有新帝王出現),巧妙地編入到蓮花落、地方戲曲等民間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中進行傳唱。這些經過解讀和放大的「異象」,加劇了當地守軍和部份官員的恐慌心理,削弱了他們的抵抗意誌。
破城後,各路「老大」顯神通
鳳陽城破之後,張獻忠選擇在朱元璋早年出家修行過的皇覺寺遺址上,豎起了「古元真龍皇帝」的大旗,公開展示其問鼎天下的野心。這位曾做過捕快的起義領袖,還特意下令將寺中遺留的、據傳是朱元璋使用過的銅磬熔化,重新鑄造成箭簇。
與此同時,李自成則在一尊已經斷裂的赑屃(龍龜)馱碑的石碑前陷入了沈思。他揮劍削去了碑上原有的「奉天承運」四個大字——這正是皇權「君權神授」的宣告。隨後,他命令工匠在原處改刻上「均田免糧」四個字。這句簡潔而有力的口號,精準地切中了底層農民最迫切的需求,隨著鳳陽被焚毀的訊息傳開,迅速傳遍了大明王朝的各個府縣,成為了日後吸引無數貧苦大眾投奔闖王的重要旗幟。
這場鳳陽之戰,極大地削弱了明王朝的統治權威,動搖了其賴以存在的「天命」根基。同時,它也悄然改變了農民起義軍內部的力量格局和未來走向。張獻忠在混亂中私自從龍興寺地宮挖掘並藏匿了一件珍貴的翡翠玉圭,這件寶物成為了日後他與李自成矛盾激化、最終分道揚鑣的導火索之一。
而李自成則在此戰後收編了大約三千名潰散的鳳陽守軍,在這些人中,有一個名叫劉宗敏的鐵匠。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日後竟成為了李自成麾下的核心戰將,並在十年之後,於北京城頭,用他所擅長的三眼銃(一種早期火器),擊潰了明朝最後的精銳部隊——京營。
參考資料:[1]趙光賢.明末農民戰爭史事叢考[J].社會科學輯刊,1981(5):10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