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

圖:胡林翼(右)與左宗棠(左)
文章引言:
人一生之中,得一二知己,足矣。
人與人之間最美的友誼,莫過於成功時有人舉杯相慶,落難時有人拼死相救,路途中有人關註牽掛,彼此相互欣賞,相互成就。十年不見,見則如故,有傾蓋如故之嘆。
在晚清歷史上,胡林翼與左宗棠的友誼堪稱人間典範,讓人掩卷回味,又讓人動容感嘆。
他們二人之間的友誼,情愈金石,從不因彼此的身份地位、事業上的成敗得失、利益上的厚薄深淺、環境內外的變化而有過一絲的變異。
這樣的友誼,他們彼此持續了一生,成為一個時代高山流水的動人佳話,溫暖了無數後來人。
今天就以左、胡二人一生交往中的諸多往事,讓我們一探人與人之間真正友誼的內外色彩與質地。

一、左宗棠與胡林翼早期的交往與相識相知之路;
左宗棠與胡林翼,二人同歲,均生於1812年,胡林翼比左宗棠大2個月。二人均系湖南人,胡出生於益陽縣,左出生於長沙湘陰縣。
彼此的家鄉相隔只有短短的60多公裏。
不過,胡、林二人青少年時代並不相識。這與他們二人出生的背景不同有關。
胡林翼出生於一個官宦家庭,其祖父胡律臣是益陽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學者,其父胡達源則是1819年(即嘉慶二十四年)一甲進士第三名,俗稱「探花」。同時胡林翼還是兩江總督陶澍的女婿。
所以說胡林翼自小便是標準的官二代,是位世家公子。
而左宗棠呢,則出生於湖南湘陰縣一個世代秀才的書夏農耕家庭。
到左宗棠出生時,他家已經有七代人是地方秀才。雖然是讀書人家出生,但實際上家裏很貧困,除了父輩門外出教書授徒掙一點微薄的授課費外,還不得不在鄉村耕種幾十畝田地,方才可以養活一家人。
左宗棠與胡林翼一生友誼的起點,是1833年。
1833年,即道光十三年,時年21歲的左宗棠與二哥左宗植首次去京師參加會試。
當時胡林翼正在其父胡達源的督導下學習經史子集,也準各參加三年後應天府的鄉試,以期考中舉人,獲得進入仕途的入場券。
由於左宗棠的父親左觀瀾與胡林翼之父胡達源早年求學於湖南嶽麓書院為同窗,青年時二人關系頗好,感情執篤。如此胡、左兩個家庭在胡達源與左觀瀾這一代便有了較深的交情。
左宗棠受其父所托,要其到京城後去看望世伯胡達源老先生。
左宗棠一到京城後,在湖南會館安頓好行旅,便去看望胡達源。此時56歲的胡達源在朝廷詹事府任少詹事,是為四品。
在這裏左宗棠第一次見到了胡林源。
由於出身家世及文化背景不同,胡林翼人十分聰明,加之見識遠在同齡人之上,因此年輕時的胡林翼很是高傲,對於一般的人,他是根本瞧不起的,甚至連答理也懶得去應付。
左宗棠後來回憶起與第一次見到胡林翼的印像時說道:
「潤芝(註:胡林翼字潤芝)他縱言闊步,氣豪萬夫,才華橫溢,有不可一世之概,真是一個人物。」
然而,人與人的緣分十分奇妙。
胡林翼當初次見到這位從湖南家鄉來的年輕人時,卻一見如故,彼此有講不完的話。他對這位個子不高卻雙目炯炯的同庚士子舉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與天然的好感。
由於都要參加該年四月份的會試,離考試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可以溫習備考,於是胡林翼建議左宗棠把行旅搬來,就住在自己家裏,反正家中還有些空房間。
左宗棠也十分喜歡胡林翼這個人,再說父輩們也是世交,便不再推辭,把行旅從湖南會館中搬了出來,住到了胡林翼家中。
自此,二人整天行影不離。
左宗棠除了溫習功課外,便是與胡林翼在一起縱論古今天下事件。
年輕時的左宗棠性格十分倔強,十分喜歡與人爭辯,因此常被人認為是喜歡「擡杠」之人。加之左宗棠個性傲岸,也是個目空天下之人。
所以,二人在一起時經常發生激烈的辯論。
由於左宗棠對古今人物事件常常有獨特的見解,這很是合胡林翼的味口。因此倆人有時白天談了一天,還嫌不夠,到了晚上又連床夜話,一談就是一整夜。
北京的春天風沙很大,到了夜間又寒風料峭,有時還會電閃雷鳴,忽然下起一陣春雨。
他們二人則不管外面刮風下雨,往往越談越興奮。談到悲傷處,互相欷歔嘆息,談到高興處時,手舞足蹈,左宗棠甚至唱起來,胡林翼則在一旁打拍子。
當時胡林翼還沒有中舉人,但他似乎也並不著急。(註:胡林翼是1835年首次鄉試考中的舉人,次年正好又遇上會試,又一舉考中了進士,當時才24歲)。
親友們看到他們二人整天高談闊論,譏諷時政,評點人物,動情之時二人又哭又笑,都頗感驚奇。
很快會考的時間便到了,這一次左宗棠考試失利了。考試放榜結束後,左宗棠遊歷了北京周邊一些名勝古跡,並寫下了不少感物傷懷的詩歌。其中【燕台雜感】詩歌便有八首。
他將這些詩作寄給胡林翼閱看,胡林翼讀後也引起了內心深深的共鳴。在這組詩歌中左宗棠寫道: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囊駝萬裏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願亦可憐。(【燕台雜感】其三)
青青柳色弄春暉,花滿長安晝掩扉。答策不堪宜落此,壯遊雖美未如歸。故園芳草無來信,橫海戈船有是非。報國空慚書劍在,一時鄉思入朝饑。(【燕台雜感】其六)
這一次進京會試,左宗棠雖然落第了,但卻與胡林翼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也算他這次北京之行最大的人生收獲。
當左宗棠與胡林翼再度見面會晤時,已經是1838年秋天。
這一年,是道光十八年。左宗棠第三次來京會試,此時已是27歲的青壯之年了。
這次他住在湖南同鄉周振之家中。周振之是益陽人,嘉慶年間進士。
這一次,左宗棠與胡林翼再次見面會晤了。
雖然此時的胡林翼已經是進士了(註:1836年考中的進士,時年24歲),正在翰林院任編修,但身份與地位對二人絲毫沒有影響,彼此之間的感情又深了一層。
後來胡林翼寫給左宗棠的信中說道:
「我在鐵門家中(註:周振之字鐵門)對你已了解至深了。那時我已是你一生真知己!」
只可惜這一次左宗棠又會考失利了。返回長沙後,左宗棠決計不再參加以後的會試,以教書授徒為業,做一個「湘上農人」。
1839年6月,兩江總督陶澍病逝。左宗棠在授業恩師賀長齡一再敦促下,又感恩於陶澍生前對自己的知遇之恩,承擔下了陶澍生前對自己的托孤遺囑——把其幼子陶桄教育培養成人。
由於陶澍生前為幼子陶桄訂了親,請左宗棠將其次女左孝瑜許配陶桄,因此左、胡二人又成了親戚關系。
左宗棠在安化陶家坐館,一坐便是八年,教育陶公幼子陶桄,直到後來陶桄21歲那年成家,陶桄才算獨立開始生活。
因為陶桄的姐姐陶琇姿嫁與了胡林翼,這樣一來胡林翼在明面上輩份上低了左宗棠一輩,故在此後二人面信中胡林翼對左宗棠一律稱之為「季丈」(註:左宗棠字季高)。
但是,左宗棠無論是在書信還是見面,對胡林翼一律稱「潤芝兄」,示之以尊敬。
1856年正月,左宗棠侄兒結婚成家,由於侄兒所娶之女為胡林翼的親妹妹,為了教育侄子尊敬胡林翼,不要因輩份而以平輩視之,宜尊稱先生。左宗棠在信中寫道:
「詠芝與吾齊年生,相好者二十余年,吾之立身行事,詠老知之最詳,其重我非它人比也。
爾今婿其妹,仍不可當釣敵之禮,無論年長以倍,且兩世朋舊之分重於姻婭也,尊之曰先生可矣。」
左、胡二人之間的友誼之所以能情愈金石,除了相同的誌趣抱負外,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二人彼此之間從來都是相互欣賞,相互敬重。
當然,這不足以構成他們友誼的成色與厚重。

二、左宗棠落難,胡林翼不避斧鉞,舍身相救;
人與人之間的友誼成色如何,不只在於春風和暢下的彼此關心牽掛與唱和往來,而是在於一方身處險境下或者落難後,另一方是否會伸出援助之手舍身相救。
在這一點上,胡林翼與左宗棠二人之間的友誼無異給世人留下了典範。
1859年,時任湖南巡撫駱秉章首席幕僚師爺已有5年之久的左宗棠,在這一年,因個性問題陷入了「官樊構陷案」中,當時震動湖南湖北兩省官場。
這是時年47歲的左宗棠一生之中,首次陷入巨大的生死危機。
因鹹豐帝正為太平軍起事大傷腦筋,盛怒之下,下密旨給湖廣總督官文,令其查明事實後,著其就地正法掉左宗棠,不必再另行上奏報批。(關於該事件詳情,有興趣的讀友們可參閱我2024年10月25日刊發在該頭條號上的文章,在此不再贅述)。
在好友左宗棠身陷如此巨大的危機之時,胡林翼以無畏生死、丟官罷職的勇氣與膽識參與於全力營救左宗棠。
盡管左宗棠之事是被湖廣總督與湖南永州總兵樊燮所誣陷,但是以胡林翼當時的身份與地位及二人之間的關系來說,胡林翼挺身而出是要冒巨大的政治風險的。
因為胡林翼此時是湖北巡撫,加之其頂頭上司湖廣總督官文本人就是制造這起事件的幕後人,並且官文深得鹹豐皇帝的寵信。
胡林翼要參與營救左宗棠,無疑是要直接與自己的直接上司鬥法。
另外還有一個很不利的因素是,胡林翼與左宗棠是好友兼姻親關系,直接參與營救左宗棠是要承擔「化公為私」的嫌疑與政治風險的。
因為鹹豐帝十分痛恨地方官員拉幫結派形成朋黨,從而幹涉一省一地的官場政治生態。
所以,在這件事上胡林翼直接出頭營救,弄不好會適得其反,到時不僅救不了左宗棠的命,而且自己也脫不了幹系,輕則問責,重則被撤職處分。
一個人要解決事物的矛盾,需要站在矛盾之外,而不是讓自己也身處矛盾之中,再來解決矛盾。
然而,胡林翼在此時展現出了人生大義,他站在了更高一層來看待他與左宗棠之間的友誼。
他認為左宗棠不能死,也是死不得的。
因為多年的相識相交,胡林翼非常清楚摯友左宗棠的大才,即使不談與左宗棠的多年友誼,左宗棠這個人也又能被官文、樊燮二人誣陷至死。
值此太平軍起事以來,其氣焰甚熾。如果左宗棠一死,不僅湖南一省要完蛋,弄不好湖南周邊五省也會淪陷於太平軍之手,到那時湘軍也有可能要完蛋。
所以,胡林翼致官位與性命不顧,張開人際巨網,調動了一切關系資源,只為從鹹豐帝旨意中救下左宗棠的人頭。
胡林翼在這件事上,可以說完全是站在國家朝廷存亡的高度之上,在友誼之中又超越了個人友誼來對待營救左宗棠一事。
他給鹹豐帝上折時寫道:
「左宗棠精熟方輿,曉暢兵略,在湖南贊助軍事,立有功勞,此天下所共知,亦在皇上聖明燭照洞鑒之中。自古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左宗棠為人剛直激烈,對惡人惡事不少寬饒,心固無他。
「臣與他是同學又兼姻親,鹹豐六年曾保薦過他。今請天恩,令其速在湖南募勇6000人,以援江西、浙江和皖南。」
此事後經朝野上下多方營救,左宗棠終於化險為夷,躲過生死劫難,並由此進入了鹹豐帝的視野,踏上了揮師平定太平軍內亂的軍教之路。
我們試想,沒有胡林翼舍身營救,左宗棠的命運會如何,此後中國新疆160多萬平方公裏領土命運會如何?這恐怕是不敢想像的了。
人生之中,最美麗友誼,應該也莫過如此了吧!
然而,這還不是左、胡二人之間友誼的全部。

三、為國惜才,為友鋪路,胡林翼事無大小,處處替左宗棠考慮;
在左胡二人一生的友誼中,最令我們感到溫暖的是,在事業的道路上彼此相互扶持,互相成就。
在這一點上,胡林翼做得尤其令後世之人感嘆。
道光二十八年,即公元1848年,在胡林翼被朝廷實權貴州安順知府後,胡、左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與生活處境相差越來越遠了。
此時胡林翼已經是官居四品的一州知府,而左宗棠卻還困居於湘陰柳莊。
由於授徒收入有限,那幾年左宗棠仍處於困境之中。
有一年災荒歉收,加之子女甚多,開支又大,左宗棠家裏一時窮得精光,米缸中一粒米也沒有,家中值錢的東西也差不多典當光了。
時值年關春節來臨,左宗棠為此很是發愁。因為礙於顏面與自尊心,左宗棠也不好去嶽丈家裏借錢過年。
正在左宗棠發愁之時,胡林翼從貴州派人來,送了一筆錢給他,這樣左宗棠一家人才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個豐富的年。
此時的左宗棠已經36歲了,加之全國各地不時有大小農民起義的訊息傳到湘陰柳莊,左宗棠一度頗為消極,打算就此隱居山野,做個農人了此一生。
胡林翼雖然遠在千裏之外的貴州地方為官,公事很忙,但他十分關註牽掛左宗棠,不時來信安慰勸導左宗棠。
作為左宗棠一生的真知己,他對左宗棠了解很深,評價也極高。他時時亟盼左宗棠擺脫困處山村鄉間的窘境,投身到社會中來,一展才華與抱負。
所以,他堅決反對左宗棠隱居鄉野的消極打算。
他決心盡最大的努力,把左宗棠拉出來,在風雨飄搖的亂世局面下,共同幹一番偉大的事業。
為此,胡林翼給林則徐寫信,把左宗棠向他推薦,希望林則徐邀請左宗棠來貴州總督府襄助其處理軍務,平定貴州省內匪患。
當時的林則徐在1845年結束了流放新疆伊犁,重新被朝廷起用。在經過短期署理陜甘總督後,又出任了陜西巡撫一年多。
1847年3月,朝廷調林則徐來到了雲南,出任雲貴總督,成了胡林翼的頂頭上司。
1848年,林則徐已經63歲。由於在西北多年的輾轉漂泊,此時的林則徐身體與精力已經大不如前,急需一位懂軍事的助手襄理自己開展工作。
於是,胡林翼便向林則徐推薦了左宗棠。
但是,林則徐與左宗棠此前從未見過面,雖素有所聞此人有經世之才,但並不了解左宗棠是否有軍事上的才華。
胡林翼為了加強林則徐對左宗棠的了解,在推薦信函中寫道:
「橫覽七十二州,推湘鄉左季高第一。湖南一省之人才,無出其右者。昔日左宗棠為吾嶽丈陶公所重,側目縱為巫師。屬下與宗棠早年即為好友又系姻親,多年交往,相知極深。其才幹勝我十倍,尤其長於軍事,料事明白。」
為了打消林則徐的疑慮,胡林翼又把自己與左宗棠多年來的交往的書信送來給林則徐看閱。
林則徐看後,十分的吃驚。
他想不到左宗棠這位內陸湘陰舉人,對軍事地輿、山川險要暗熟於胸,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
尤其難得的是,他一個無職無名的舉人,竟然關註到了國家西北新疆的邊防與安危,這令林則徐十分的詫異,也無比的欣喜。
為了示之以誠,表示自己真心邀請左宗棠來雲南,林則徐特地於1848年12月16日給胡林翼寫了一封公函,請胡林翼盡快給左宗棠去信,邀請他來雲南入幕總督府。
林則徐在給胡林翼的信中,不僅對左宗棠來雲南的期待,而且還十分貼心地就左宗棠來雲南的途中舟車勞資等都一一做了交待。
林則徐在信中寫道:
「承示貴友左孝廉(註,即左宗棠,此處以左宗棠的身份代人名),既有過人之分,又喜經世文章,如其噬肯來遊,實所深願。即望加函敦訂,期於早得回音。
「其館谷舟資,應如何致送,亦希代為酌定。以執事之聆音識曲,當能相與有成。即使弟來年獲遂初衷,亦可於此間妥為位置,弟未知其是否急於計偕耳。」
有了林公的回信明示,胡林翼趕緊給遠在長沙的左宗棠去信,邀請他盡快來雲貴總督府襄助林則徐辦事。
為了打消左宗棠的疑慮,讓其感受到總督大人林公的誠意,胡林翼又特地將林則徐回復自己的函謄抄一份副本後,與邀請信放在一起發了出去。
不過,此時年關將至,左宗棠一是還要教育陶公幼子陶桄,二是要為其已去逝的二哥左宗植之子左世延完備婚事,故沒有接受這次林公的邀請。
但是,左宗棠心中有點不安,於是給好友胡林翼回信說明原因,並表達了自己對林公林則徐的景仰之情。
事件雖沒成,然而為一年後林則徐辭官歸鄉時特地繞道來長沙在湘江上與左宗棠會晤作好了鋪墊。
林、左二人「湘江夜話」是中國晚清歷史上一件大事件。此次二人會晤,為後來左宗棠揮師西征收復新疆埋下了伏筆。
我們可以作如此假設:如果沒有胡林翼極力向林則徐舉薦左宗棠,林則徐會不會認識左宗棠;如果林則徐對左宗棠無深刻印象,此後會不會有林、左二人「湘江夜話」;若無湘江夜話,那麽十五年後收復新疆的歷史重任會由何人來擔當?
所以說,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的發生,其魅力往往在不為人所知的細節之中,決無什麽平地一聲驚雷就發生了的。
這一次胡林翼沒有把左宗棠拉出山,但他依然沒有放棄。
1850年底,當雲貴總督程矞采調任湖廣總督時,胡林翼又寫信把左宗棠推薦給他。
可是程矞采還來不及邀請左宗棠時,太平天國運動爆發了。
因為應對不力,程矞采本人被朝廷革職流放發配新疆了。
到了1852年,時年已經經40歲的左宗棠還窩居於湘陰柳莊,一邊外出授徒,一邊在他早年所築的柳莊過著與世無爭的田園鄉村生活。
胡林翼這時更為左宗棠著急了,太平軍已經打到了長沙、武昌,你左季高卻不聞不問,所以在給左宗棠的來信中口氣也急促起來,有關切,有勸慰,也有責備。
不過還好,這一年5月,雲南巡撫張亮基調任湖南巡撫。於是胡林翼趕緊又給好友張亮基寫信,建議他這次無論如何,哪怕是三顧茅廬也要把左宗棠請出來。
張亮基,生於1807年,字采臣,江蘇銅山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進士。他在晚清也是一位很有作為的官員,系晚清名臣。
張亮基素聞左宗棠有才,當收到胡林翼的推薦信後,心胸豁達、氣度不凡的他還真是親自去湘陰柳莊,效法古人「三顧茅廬」,誠心請左宗棠出山入湘幕,抵抗太平軍的進攻,共同保衛湖南。
可是,左宗棠的犟脾氣又犯了,堅持不肯出來辦差。
得此資訊的胡林翼恨不得自己親自從貴州趕來勸說左宗棠,無奈貴州鎮遠、黎平也不太平,他軍務在身抽不空來。
於是,胡林翼又趕緊給辭官賦閑在湖南老家湘陰城西的好友郭嵩燾寫信,希望老友親自去跑一趟,當面勸勸左宗棠盡快出山,否則湖南就要完蛋了。
胡林翼在信郭嵩燾的信中寫道:
「季高兄之才,爾我均知,橫覽七十二州,更無才出其右者。倘事經閱歷,必能日進無疆。此時湖南形勢危如壘卵,還時有傾覆之險,望兄親履,勸季高盡快出來辦事。」
郭嵩燾與左宗棠亦為好友,收到胡林翼的信後,於是親赴柳莊勸其出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義。他又把胡林翼寫給他的書信拿出來給左宗棠看。
終於,在一眾人的合力勸說下,左宗棠出山了,進入湖南巡撫張亮基幕府,協助其處理軍事防務抵抗太平軍的進攻襲擾。
至此,左宗棠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初的軍事、政治實踐,為後來獨立組建楚軍平定太平軍內亂,及此後揮師西征收復新疆波浪壯闊的軍事生涯奠定了基礎。
每當我讀到胡、左二人的歷史,都不知該如何去評價他們這一生相識相知的友誼。它似乎超越了友誼的範籌,在友誼的基石之下,又有深沈的家國情懷,有歷史的責任與擔當,更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人生使命感。

四、軍教戎馬之間,二人彼此書信不斷,相互激勵,既憂國事也慰私誼;
胡林翼與左宗棠二人都是清廉正直之人,為官一生從不取公家一厘。
但是,二人之間在對待錢財使用上卻有不同。
鹹豐七年,即1857年,此時的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又工作了3年,但是仍然毫無積蓄,在長沙連個私人住宅也沒有,一家人仍住在四五十裏外的湘陰柳莊。
時任湖北巡撫的胡林翼勸左宗棠把家遷到長沙來,但左宗棠沒錢,幾次都推脫說再等一等。
胡林翼知道左宗棠過於自律,後點錢時又喜歡接濟親朋故友,沒什麽積蓄。於是,胡林翼和駱秉章商議後,以個人俸薪一共湊了500兩銀子,在長沙北城司馬橋買下了一所住宅,送給了左宗棠。這樣左宗棠才把全家遷來長沙。
這座宅子所在地曾是南宋愛國將領、著名詞人辛棄疾昔日任湖南安撫使時練兵的故地,由於靠近長沙城而又近似農村,有些空地和一個小池塘,可以種菜養魚,左宗棠十分喜歡。
後來左宗棠征戰在西北時,還不時想念起這段歲月,希望功成身退之後,終老於此宅。
想到這所宅子的來歷,左宗棠就無比懷念胡林翼。那時,胡林翼己經去世多年,每每想到這裏,左宗棠不禁暗自神傷,無限傷感。
鹹豐十年,即1860年,已經是湘軍主帥之一的左宗棠在平定太平軍的途中,仍然比較拮據,經常捉襟見肘,給家中寄不去一文錢。
為此胡林翼特地給時在湘軍幕府辦差的郭崑燾(註:郭嵩燾之弟)去信說:
「季公不顧其家,應請籲門前輩飭鹽茶局,每年籌三百六十金以贍其私,此亦菲薄之至。鄂中營官有家私者均不止此。若季公非有廉可領者也。」
同時,胡林翼又給左宗棠去信,勸他用錢不必過於拘謹,「不私一錢」固然值得贊美,但是辦大事者「小廉曲謹」亦不可取。胡林翼在信中委婉地勸諫批評左宗棠道:
「吾嘗笑世無不用錢之豪傑,亦決無不自貪自汙自私自肥之豪傑。公之小廉曲謹,婦孺知名矣。不私一錢,不以一錢自奉,又何疑而不以天下之財辦天下之事乎?」
很顯然,胡林翼對左宗棠的「小廉曲謹」是不認同的。
胡林翼認為辦天下辦大事之人,清廉要有度,過之與不及都不好,不能為了世間清廉的好名聲,而完全疏忽照顧家人正常的開支用度。
在這一點上,左宗棠一生之中似乎都沒平衡好。
晚年他在西北用兵收復新疆的途中,一次收到家信。次子左孝寬在信中說,家中無錢給母親買藥治療腳寒傷風藥了。
此時路途遙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左宗棠只得讓次子孝寬先去長沙他朋友那兒先借100兩銀子,等寄錢到了再還別人。
胡林翼與左宗棠二人一生書信來往非常之多。
在平定太平軍內亂的近十年中,他們二人幾乎每月都有書信往來。
書信中,他們既有私人的關心問候,更多的是為國事協商問詢彼此之間的意見。
胡林翼深知左宗棠性格過於剛直,說活辦事常常過於嚴厲,容易引起他人掣肘,制造工作的障礙。他於是偶爾會在書信中勸誡左宗棠時說:
「兄慮事周密固然好,但太過分則反有害。論事太盡,話說得太絕都不好。凡事略留有余地,難時方有回旋之法,不致事中途而折。」
左宗棠對胡林翼的建議深以為是,表示心悅誠服。及致晚年,當左宗棠揮師西征用兵西北,收復新疆時,時有不順,急火攻心之時,他就想起好友胡林翼生前的話,自己的確也改了不少,真正做到了「每臨大事有靜氣」。
在收復新疆時,凡有不決之事,左宗棠總能先放一放,去軍營前後的菜地中鋤鋤地、施施肥,借以平靜自己心中的燥氣。
胡、左二人生前,最快慰的事件之一,便是彼此收到對方的來信。
今天,我們遠隔了170多來,再來閱讀他們二人之間往來的書信,這種溢於書信之外的深厚情意,的確讓人感慨萬千。
我想,古代管仲與鮑叔牙和俞伯牙與鐘子期之間千古流芳的友誼,與胡、左二人之間的友誼相比亦不過如此吧!
然而,再美再好的人間友誼,也有彼此道別的一天。

五、胡林翼先走了,國事家事均以生死相托,左宗棠為他們一生的友誼,劃上了人間最美的句號;
1861年8月30日,胡林翼因病英年早逝,病逝於湖北巡撫任上,年僅49歲。
此時的左宗棠還在江浙平定太平軍余部的路上,左宗棠獲知訊息,悲痛萬分,幾乎昏厥了過去。
雖然左宗棠知道胡林翼近一年來一直病情不斷,因此時常來信要胡林翼善養身體,攝取營養,多休息療治,但是怎麽也想不到胡林翼這麽快就離開了自己。
就在胡林翼因病轉移回武昌時,左宗棠特地派專人代表自己前去看望,並送去了一些上等中藥,特讓人傳話胡林翼讓其按時服用,以期療效。
所以,當胡林翼離世的訊息傳到左宗棠的軍營中時,他簡直不能按受。
次日,左宗棠以無比沈痛的心情給胡林翼撰寫了一副挽聯:
論德則弟勝兄,論才則兄勝弟,此語我敢承哉?招我我不赴,哭公公不聞,生死暌違一知己;
世治正神為人,世亂正人為神,斯言公自雲耳。功昭昭在國,心耿耿在民,古今應許此純臣。
此聯內涵豐富,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左宗棠對胡林翼的高度贊許和惺惺相惜之誼,對胡林翼作為自己人生伯樂、知己、恩人的哀婉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這還不能排遣他對胡林翼的懷念與哀婉。
胡林翼是左宗棠一生中最好的摯友,他的離去除了對湘軍集團是個重大損失外,對左宗棠本人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他在軍中,不能親自去吊唁好友,於是又寫了一篇祭文,派人帶上挽聯與禮金送到湖北武昌巡撫衙署。
左宗棠一生,在軍教之中生離死別是常事,挽聯寫了不少,但極少寫祭文。
這次他卻寫下了一篇文字上千的祭文,可見他對胡林翼的早逝有多麽的傷痛。
他在祭文中從兩家世交之情,談到二人京城省次相遇連床夜話,再到風雨同舟。祭文哀婉沈郁,讓人不忍觸讀。
左宗棠在祭文中寫道:
「交公弱年,哭公暮齒。自公雲亡,無與為善。孰拯我窮?孰救我褊?我憂何訴?我喜何告?我苦何憐?我死何吊?追維疇昔,歷三十年,一言一笑,愈思愈妍……
靈輛西返,不獲走送,陳詞酹酒,聊以誌慟。有酒如池,有淚如絲,此一哀公,其茲尚饗。」
當朝廷派人清點胡林翼生前遺產時,發現胡林翼死前還欠有不少債務。
原來是胡林翼生前為了給家鄉益陽人民建一座書院,用自己歷年的養廉金在益陽買了塊地,建造箴言書院,直到其去世時,書院還未建完,仍處於建設之中。
胡林翼於是在遺書中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我死後,諸君贖吾,唯修書院,無贍吾家。
在軍營中獲此資訊後,左宗棠一時悲從中來,淚涕滂沱,大呼「潤芝啊,潤芝,你生前為何不早說呢?」
傷心之後,左宗棠連忙與去信去曾國藩商量,在湘軍將領大夥合力捐資幾萬兩白銀後,箴言書院才得以於1863年順利竣工落成。
此後近180年中,箴言書院為湖南益陽人民培養了近4萬名人才,名播三湘大地。從這裏走出去的不少學子日後成為了近代中國與新中國的傑出人才。
到1881年初,西北新疆160多萬平方公裏的國土已全境收復。
同年初,左宗棠由朝廷派人接往京師,任軍機大臣兼兵部尚書。半年後,朝廷派左宗棠去南京出任兩江總督。
上任兩江總督前,左宗棠特地請求朝廷賞假兩個月,回了湖南湘陰老家一趟。
當他回到長沙司馬橋老宅後,又不禁想起了胡林翼。
此時左宗棠已年近七旬,在家鄉為先人掃暮後,他特地叮囑兒孫,要他們每年暮春清明前後,不忘派人去益陽給胡文忠公掃暮。兒孫們點頭表示不會忘記祖父的教誨,謹遵一一照辦。
1881年12月上旬,左宗棠在家鄉湘陰度過了最後兩個月後啟程前往南京。
12月22日到南京,受到兩江人民熱烈歡迎,街道兩旁擠滿了男女老少,爭相一睹這位民族英雄、新任兩江總督大人的風彩。
當日下午,左宗棠到達總督府,受印視事。
左宗棠在兩江總督任上近三年,老驥伏櫪。他自知來日無多,盡一切努力為兩江人民辦好事實事。
1884年7月,中法戰事驟起,法國軍艦大舉進犯閩浙沿海。
朝廷不得不再次調左宗棠出任閩浙總督,主持對法作戰。
次年2月,清軍在鎮南關、諒山大敗法軍,取得鎮南關大捷。這也是左宗棠生前對外的最後一次戰爭。
1885年9月2日始,福州連下三天爆雨。9月5日,左宗棠病逝於福州閩浙總督後上,終年73歲。
至此,中國近代史上一代人傑、為中華民族收復了近六分之一國土的民族英雄左宗棠,離開了這個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華夏大地,追隨他生前好友胡林翼而去了。
我想,胡文忠公地下有知,一定會歡欣地迎接左公的到來。
因為,他們二人一生,都沒有辜負自己的民族與國家,完成了人生的歷史使命。
胡、左二公,可以長眠了!
一代人辦一代人的事,公之後的事,自有後來人!(全文終)
——青峰,2025年元月11日寫畢於鄂西夷陵古城
附文章寫作參考史料:
1、【左宗棠全集】·書信卷,作者(清)左宗棠,嶽麓書社,2017年版;
2、【胡林翼全集】,原作(清)胡林翼,譯者胡漸逵、胡遂,嶽麓書社,2024年版;
3、【郭嵩燾全集】·書信卷,作者(清)郭嵩燾,嶽麓書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