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 2 點,救護車呼嘯著駛進醫院,一對父母抱著體重 2.2 千克的小嬰兒,沖進急診室。
3 小時前,這位出生僅 10 天的 35 周早產兒,意外被剪斷了小指!
如此低體重的早產兒,手指末端動脈血管直徑不到 0.1mm,即使在 18 倍顯微鏡下也很難看清,更別提重新吻合。
當地醫院自知無法處理,迅速組織將患兒和殘肢轉運至外院。在這座西南小城裏,最有希望修復患兒斷指的,就是遵義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以下簡稱:遵醫附院)。
說到遵義,相信很多人都會立刻想到長征途中的那場重要會議,而遵義也與我所在的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頗有淵源。1939 年,以竺可楨、蘇步青為首的國寶級知識分子,帶著數千名莘莘學子,跨越千裏顛沛流離,最終落腳遵義,成就了浙江大學西遷辦學的歷史歲月——在遵義期間創作的浙大校歌,更是傳唱至今。

在這座不大不小的西南城市裏,遵醫附院無疑是一顆底蘊深厚的明珠,其前身是大連醫學院附屬醫院,1969 年,為支持三線建設舉院南遷,逐漸發展為今天的遵醫附院——它也是貴州省首家綜合三甲。
去年 9 月,我來到遵醫附院燒傷整形科進修學習,開頭提到的這個案例,就是在我進修期間,最先震撼我的病例。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短短半年時間裏,這個科室給予我的震撼竟然遠不止於此。
不到 0.1mm 的血管,20 分鐘就縫好了
首先,請允許我將這個精彩的修復故事介紹完。
接到上家醫院的轉院電話後,遵醫附院副院長、時任燒傷整形科主任的魏在榮教授,立刻安排了技術過硬的周健醫生接診。等待患兒到達的時間裏,周健爭分奪秒地分析患兒的全身情況——
35 周早產,即使已經出生 10 天,體重仍低於一般新生兒, 幾乎是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小年齡、最低體重、最遠斷端的斷指患者,想要順利縫合,難度可以類比於顯微外科的「珠穆朗瑪峰」。
不過,這在周健看來,是挑戰而非困難。
很快,患兒到達遵醫附院。在充分清創後,周健開始著手恢復指骨、神經、動靜脈的連續性。
首先是骨固定。由於患兒的手指實在太小,一時間找不到十分合適的固定材料,周健環視一圈, 決定就地取材,取下 1mL 註射器的針頭作為內固定材料,將中、末節指骨作「骨髓腔貫穿」內固定,恢復解剖位置。

用 1mL 註射器針頭作指骨內固定
接下來就是在重點解剖位置尋找指骨兩側動靜脈的斷口。然而,指甲根部的指動靜脈都已經是終末支,血管斷端細如發絲。
周健曾一度考慮不吻合血管直接縫合皮膚,利用組織滲血滋養殘端;但考慮到患兒病情傷情特殊,家長心情急切,也為了保證再植指端能確切存活,周健還是決心要找出血管斷口。
於是他讓護士取來保溫肝素生理鹽水,持續滴註浸泡斷面,終於在 18 倍顯微鏡下,觀察到隱藏在脂肪顆粒中的動脈殘端,在生理鹽水中如花朵綻放一般逐漸開口……

周健(中)正在手術
盡管已經找到動脈殘端,但血管的直徑不到 0.1mm,即使用最纖細的 11-0 縫線,也只夠做 3 針吻合,而通常的成人斷指再植術,動脈吻合需縫合 6~8 針。
但周健並沒有因此放棄,他屏氣凝神,眼睛都不敢多眨,手上動作卻一直未停—— 短短 20 分鐘後,他成功完成了患兒動脈吻合,原本蒼白的小指遠端,迅速恢復了紅潤色澤!
為了盡可能挽救小指遠端的感覺,周健又找到了伴行動脈的神經,小心翼翼將神經也吻合後,周健發現,患兒的固有靜脈幾乎完全毛細血管化,實在無法找到,只能依賴骨髓腔和軟組織回流靜脈血。在以 7-0 縫線美容縫合皮膚後,患兒轉入新生兒監護室繼續治療。
術後,挑戰才剛剛開始。
不出意外地,術後 4 小時,患兒回植的指端出現了瘀紫—— 這是由於動脈灌註大於靜脈回流而產生的靜脈危象。

術後再植指體出現青紫、腫脹
這種情況需要對回植部位進行充分按摩,將淤滯的靜脈血「揉開」。但患兒的手指實在太小,常規按摩棒根本不適配。
沒有現成的工具,那就自己造一個。
周健和護士立刻找來棉花球和棉簽棒,根據患兒手指的大小,自制了一個迷你按摩棒,開始以每次 30~40 分鐘為一周期,反復從指腹遠心端向近心端輕輕按摩,很快,青紫部位轉為紅潤。連續定時按摩 3 天後,又改為每 2~3 小時按摩 1 次,一共按摩了 1 周, 患兒的小指顏色終於恢復正常,說明動靜脈血運均重建成功!
術後 11 天,順利拆線;術後 22 天,拔出固定針頭開始功能訓練;術後 7 個月,根據中華醫學會手外科學會「斷指再植評定試用標準」, 患兒的再植指被評定為優。

術後患兒的斷指恢復良好
最初知道這個病例還是透過同行朋友的口述,我來到這裏進修後,周健將病例的完整文獻分享給我,我才得以了解所有細節。
此刻我在寫下這些文字時,心中仍然是深深的震撼—— 如此精細的手術,竟然發生在雲貴高原大山深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院裏;而完成這個顯微外科領域手術的醫生,竟然來自燒傷整形科。
「跨專業」能跨得這麽專業,讓我對這個團隊充滿了好奇。我擡頭環視一圈,揣摩出了第一個「秘訣」——年輕。
42 歲的我,在這些醫生中是排行第 7 的「老家夥」
燒傷整形科,是目前遵醫附院裏規模最大的外科:共有 3 層病房,145 張床位,高峰期透過加床可達 200 張。
全科室 34 位醫生中,包括魏在榮副院長在內,僅有 2 位 60 後、4 位 70 後。從科主任鄧呈亮(1984 年底生)往下, 技術骨幹普遍都是 80 後,90 後,甚至 95 後——42 歲的我,在他們當中竟然已經是排行第 7 的「老家夥」了。
正因為年輕,什麽都願意嘗試,因此科室開展的業務十分廣泛:共分 6 個治療組,主攻方向有燒傷與重癥、整形重建、手足外傷、糖尿病足、淋巴水腫、周圍神經、周圍血管介入等。 於是,在大多數大型三甲醫院,六七個科室 MDT 才能完成的治療,在這裏,他們一個科室內部開幾次會就能解決。
除了涉獵廣泛,這些年輕醫生們,也特別喜歡將細節「摳」到極致。
比如,外科界公認的入門級「萬能皮瓣」——遊離股前外側皮瓣的設計,傳統方法為「點線面」,根據創面大小,利用「拓樣法」來獲取供區皮瓣。具體而言,是按髂前上棘-髕骨外上緣連線中點,到股動脈搏動點連線為旋股外側動脈降支主幹體表投影,然後以創面拓樣法設計皮瓣。
這樣的方法,雖然可以使切取的皮瓣較完整地覆蓋創面, 但可能帶來供區缺損過大、無法縫合、瘢痕嚴重等問題。
雖然並非十全十美,但傳統方法也是臨床上使用比較廣泛的方法,因為簡單易行。 不過這裏的醫生們並不能「忍受」這樣不夠完美的方法,於是琢磨出了「分葉皮瓣」的概念 ——在傳統方法的基礎上,進一步深挖解剖,將皮瓣的「供血穿支」盡可能多地解剖出來,再根據穿支供血,對皮瓣進行「分葉」。
後來,時年 41 歲的魏在榮教授還帶領著平均年齡不過 35 歲的團隊,花費了 2 年多、調查了 70 多位患者的術中穿支定位,提出了「三縱五橫設計法」;在此基礎上又花費 3 年多,對 40 多例患者、100 多條穿支進行解剖和統計分析,提出了最新的「改良三縱五橫設計法」。
目前,遵醫附院每月大約開展 50 例「遊離股前外側皮瓣移植術」,用的幾乎都是「三縱五橫設計法」或「改良三縱五橫設計法」。 這些設計,除了能有效解決傳統方法的局限性,還能盡可能保護供區神經,減少術後患者感覺功能障礙等後遺癥的發生。

團隊年輕,但想要充分發揮出這些「年輕」優勢,自然少不了「老家夥」們的大膽用人和充分信任。就比如前文提到的患兒斷指再植術,主刀的周健醫生在當時只是主治(如今已升為副主任醫師),卻早已經驗豐富、獨當一面。
這份「大膽」也不光體現在用人上,在具體制定治療方案方面,他們同樣使盡「十八般武藝」。
半夜看到的文獻,第二天就被搬上手術台
開頭的小兒斷指再植案例中,周健在找不到合適的骨內固定材料時,選擇用註射器針頭代替;沒有尺寸合適的按摩工具,就自制一個。
鄧呈亮主任告訴我,雖然地理位置堪稱「偏僻」,但 「我們的學習心態一直是十分開放的」。
比如 1976 年,一位 13 歲患者意外被被火車壓斷了 3 個肢體,科室創始人徐振寬教授「大膽」地對其實施了「斷肢異位再植術」。要知道在當時的國內,這項手術還鮮少有人敢開展。在徐振寬教授的精細操作下,患者取得了良好的手術效果。
又比如當下超級顯微外科領域的難點——淋巴水腫的治療。檢索淋巴水腫的外文臨床文獻,近 20 年國人發表的臨床文章很少,淋巴水腫病人往往面臨求醫無門的窘境。從 2019 年開始接觸到淋巴水腫的外科治療以來,鄧呈亮主任透過文獻學習和外出開會,積極在本院實踐,還牽頭成立了「淋巴水腫 MDT 團隊」和「淋巴水腫專病門診」。

鄧呈亮主任(中)正在手術

在我進修期間,見證了一位患者送來的錦旗和感謝信
不過巧婦有米才能炊,想要充分發揮出各位醫生的能力,還需要嚴格的日常訓練。
鄧呈亮主任介紹說, 新入科的年輕醫生們,無一例外都需要歷經 2 年的住院總訓練,每天都要接受各種吻合血管的手術訓練 ,容不得一點馬虎,所以科裏每位醫生都有著十分紮實的顯微外科素養。
而文獻精讀則是科室裏最受歡迎的活動。在我進修期間,每天晨會上都會有 1 位醫生分享一篇他最近學習的文獻。透過這樣的機制,所有醫生每年都能精讀 300 篇左右的文獻,精讀文獻的出發點也很簡單: 只要有文獻報道過這項技術、只要病人需要,那就都用上。

日常學術活動剪影
「為了設計出最適合的手術方式,我們經常『大海撈針』,翻看數不清的資料。」周健笑著跟我說, 「有時候為了直觀地說明手術計劃,我們大半夜了還在往群裏丟文獻,然後文獻裏面的手術第二天就能被順利搬上手術台。」

例如股深動脈皮瓣,術前淩晨 1 點多,周健醫生在群裏發出文獻,第二天操刀實戰時真的用上了文獻裏的方法
嚴格的底色之上,必要的獎勵機制也是科室的特色。
前面提到的「遊離皮瓣移植技術」是苦活,但相比於簡單植皮或人工真皮移植後植皮,效果確切、功能外觀最佳,屬於目前復雜創面修復的金標準。 於是科室裏對這個技術單獨設立了績效考核機制 ,在這樣的激勵下,全科室的醫生都爭先恐後「搶」著做手術,最後都成了高手。
雖然與他們接觸不過短短數月,但在我看來,這裏的每一位同行,都在時刻踐行著「想盡一切辦法治病救人」的樸素理念。
寫在最後
如今,我已經在遵醫附院學習了 6 個月,進修生活即將進入尾聲,不免令人感到不舍。
這所藏在深山裏的「小」醫院,卻有著同時掛牌兩個國家重點臨床專科的「大」科室 ,一開始令我有些許費解,經過這麽小半年的學習,我大概也能部份體會到這其中的奧秘。
踏上歸程之後,如何建立自己的顯微外科創面修復團隊,我想我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遵醫附院副院長魏在榮教授(右)與我(左)
致謝:感謝遵義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副院長 魏在榮教授、遵義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燒傷整形外科主任 鄧呈亮教授 對本文的重要貢獻

來源/丁香園
校對/楊蕾
一審/廖迅
二審/夏進
三審/吳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