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死了,是車禍死的,沐浴裝棺時,入殮師告訴我父親是個女的,瞬間把我驚得目瞪口呆,大腦一片空白。我帶著迷惑的眼神瞄向正哭得悲痛欲絕的母親,真的想不到兩個女人竟然能組合成這樣一個和諧的家庭,她們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把我哥倆含辛茹苦撫養長大。回想起父親果斷剛毅的性格,字正腔圓的聲調,慈眉善目的樣子,讓我怎麽也不會把「他」與一個女人聯系起來。直到父親的親戚趕來上祭,才解開了這個驚世駭俗的謎團。

父親名叫李報華,又名李誠天,系雲南省新平縣城文明坊人,生於1888年,卒於1968年3月,終年80歲。她出身名門,雖為女子,但性格倔強,想幹的事家人根本攔不住。受家庭環境影響,父親從小就不同於一般鄉紳富戶人家的女子,她不屑於三綱五常,不屑於男尊女卑,認為男人能幹的事,女人也照樣能幹。在封建時代,女人是沒有資格邁進校門的,父親為了求學,於1908年女扮男裝到昆明讀書。她曾說過:「我這一生要誠心誠意為天下人服務」,故改名李誠天,畢生孜孜不倦地學習,為踐行自己的諾言而奮鬥終身。父親在昆明讀書期間品學兼優,畢業時雲南學務公所安排她在教育部門擔任要職,她怕自己女扮男裝的身份暴露犯了欺君之罪,不敢去上任。又改行學醫,周遊各地,遍訪民間高手,學得一手精湛的醫術。以頑強的毅力走遍了全國23個省(市),並先後兩次跨出國門行醫,贏得了良好的聲譽,有「李華佗」之美名。
一天,父親在澳門行醫,路過張小姐家門口,突然暴雨傾盆,便快步跑到張家門口避雨。只見張家人哭成一片,悲傷不已。進門一問,原來張家獨生女不幸暴病身亡,一家人正手忙腳亂為她張羅後事,有的忙著梳洗化妝,有的忙著趕縫殮枕衾被,準備裝棺。父親見之深表同情,便順手摸了摸張小姐的脈搏,覺得還有救活的希望。於是急忙開啟隨身攜帶的藥箱,立馬進行急救,經過一番忙碌,張小姐逐漸有了呼吸,繼而發出呻吟聲,不久便醒了過來。張小姐得救了,全家人喜出望外,不知道該怎麽感謝父親為好。為了報答父親的救命之恩,張家贈送她「起死回生」匾額一塊。

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事後,張家人打聽到父親還未結婚,人也長得年輕帥氣,便有了招她為婿的想法,並不停地向她遊說。父親左右為難,不結吧,張家死不罷休,張小姐更是放言非她不嫁;結罷,自己一女兒身,豈不誤了張小姐的一生。思來想去,只能向張家人挑明,自己是進過「同善社」的人,「同善社」有規定:進社必須終身不娶,更不能與女人同房。可無論怎麽解釋,張家都不肯答應,並一再承諾只要他與張小姐成親,同房不同房都無所謂。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得被動與張小姐結婚,並在澳門開了家藥鋪,以行醫看病養家糊口,一晃便生活了七八年。後來,隨父親同去的侄子李道能,在與張家人閑談中不慎泄露了父親女扮男裝的身份,張家強迫父親到醫院驗明性別,父親怕事情敗露有傷張家的門面,連夜逃離澳門回到了昆明。

1937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僅幾個月時間就喪失了大片國土,國民政府被迫遷都重慶。據統計,作為戰略大後方的昆明,自1938年至1944年的6年時間,日軍共出動飛機1311架次,轟炸昆明73次,投彈3045枚,炸死1972人,炸傷2154人,炸毀房屋20928間。為躲避日機轟炸,父親逃到昆明官渡區青龍村避難,住到一位老婦人家裏。老婦人兒子死了,領著孀居的兒媳和兩個年幼的孫子。在那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隨時有餓死的危險。老人向父親訴說兒子慘死的遭遇後,再三懇求父親娶他寡居的兒媳。父親心地善良,看著全家孤苦伶仃的樣子,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答應與老奶奶兒媳結婚,但聲明自己已加入「同善社」,不能與女人同床共枕。老婦人為了一家人的生存滿口允諾。就這樣,父親便在我家留下來開始新的生活,她在五華區開了個門診,起早貪黑為我們的衣食而忙碌。奶奶被父親的誠心所感動,遂將兩個孫子改姓李,哥哥叫李德侯,我叫李德基,我們便以父子相稱。她將我們哥倆撫養成人後,哥哥去當了兵,我進一家工廠當工人。1968年,父親出門時,因行走不便,避讓不及遭車禍身亡。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父親胸懷遠大,好學上進,為反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爭取男女平等,毅然女扮男裝走出家門完成學業;父親醫術高明,妙手回春,把一瀕臨死亡的少女從黃泉路上救了回來,為報答救命之恩,女家強招其入贅;父親心地善良,憐貧恤老,目睹抗日戰爭期間,一寡婦生活陷入絕境,再次違心娶寡婦兒媳為妻,並將其子女撫養成人,直到她老人家撒手人寰,我們才發現喊了幾十年的「爹」竟然是個女人身。一切準備妥當,該送她老人家入土為安了,看著棺木緩緩落進坑裏,幫忙的人一鏟又一鏟把新鮮的泥土直往坑裏填,我早已哽咽失聲,淚流滿面,羞愧難當最後向她道了聲歉:「爹,對不起,是我們拖累了您老人家,想不到來時還好好的,為了我們,您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