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車站出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座小城變了。站前廣場上豎起了一排排共享單車,原本坑坑窪窪的水泥地也換成了光滑的大理石。二十年了,我終於踏上了回鄉的路,卻找不到一絲熟悉的痕跡。
這條從火車站通往鎮中心的路,我曾經來來回回走過無數遍。那時候,我還是鎮上第一高中的美術老師,而阿月是隔壁職高的英語老師。每個工作日的下午,我們總會在這條路的盡頭不期而遇,然後一起走過這段兩公裏長的林蔭道,聊著各自遇到的趣事。
阿月生得漂亮,說話輕聲細語,走路的時候喜歡低著頭,長發垂在耳邊。我們都是從大城市考到這個小鎮當老師的,都懷著改變世界的理想。那時候,九十年代末的小城還很閉塞,能在這裏遇到一個同齡的知己,是件多麽幸運的事。
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鎮上唯一的新華書店。那天我去買幾本美術教材,看見一個姑娘正踮著腳尖夠高處的書架。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連衣裙,頭發隨著伸手的動作微微晃動。我走過去,輕松地取下了那本書——是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謝謝。"她轉過身來,笑容靦腆,"我一直很想看這本書。"
"我也喜歡張愛玲,"我說著,又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傾城之戀】也很好看。"
就這樣,我們相識了。後來我才知道,阿月是去年才來鎮上的,比我早一年。她說她喜歡這裏的寧靜,喜歡放學後學生們道別時的笑臉,喜歡清晨街道上飄來的豆漿香氣。
我們常常一起改試卷、備課,周末去河邊的小茶館喝茶。她會給我講她教過的學生的故事,我會給她看我畫的素描。有時候,我們什麽也不說,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夕陽把河水染成金色。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那年冬天,阿月告訴我她要結婚了。
"對方是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
"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她低著頭,手指不停地摩挲著茶杯,"他現在在省城工作,條件很好。"
我沈默了。那一刻,我多麽想告訴她,其實我早就暗暗存錢,想要在鎮上買一套房子。我想告訴她,我每天放學後等在路口,不是偶然。我想告訴她,我畫了很多她的素描,都藏在宿舍的抽屜裏。可是我什麽也沒說出口。
婚禮前一周,阿月來找我,說想看看我畫的素描。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帶她去了宿舍。當我開啟抽屜,取出那疊畫作時,她楞住了。畫上全是她:低頭批改作業的她,站在講台上的她,在河邊餵魚的她。
"對不起,"我輕聲說,"我不該畫這些的。"
她搖搖頭,眼裏噙著淚水:"不,這些畫很美。"
她結婚那天,我沒有去送她。我請了一周的假,一個人去了省城。等我再回來時,學校裏已經來了新的英語老師。
後來,我聽說她在省城過得很好,丈夫是某個公司的高管,生了一雙兒女。我依然在這個小鎮教書,依然每天走那條林蔭道,依然會在新華書店買書。只是,再也沒有誰會為了夠不到的書而踮腳了。
慢慢地,我也結了婚,妻子是隔壁初中的語文老師。她溫柔賢惠,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兒子很快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周末的時候,我會教他畫畫。有時候,他會問我:"爸爸,為什麽你畫的人物總是低著頭?"
我只是笑笑,說:"因為這樣顯得比較含蓄。"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直到前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阿月寄來的,說她要回鎮上看看。她說她離婚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現在在國外讀書。她問我,那條林蔭道還在嗎?新華書店還開著嗎?那家河邊的茶館還有那種清香的茉莉花茶嗎?
看完信,我站在窗前發了很久的呆。窗外是深秋的夕陽,把整個操場都染成了橘紅色。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阿月站在夕陽下,輕聲問我:"你相信命運嗎?"
今天,我特意請了假,來火車站接她。我知道,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都已經歷過太多的人生起落。但是當我看到她從月台上走下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感情,就像是夕陽下的河水,永遠都不會幹涸。
她的頭發已經有了些許銀絲,但笑容依然如當年般溫婉。她還是會低著頭走路,還是那麽愛穿米色的衣裳。
"林蔭道還在,"我接過她的行李,輕聲說,"新華書店也還開著,不過搬去了新的商業街。茶館倒是關了,但是我知道鎮上新開了一家不錯的咖啡館。"
她笑了:"我其實就是想再看看這個小鎮,看看曾經的故事發生的地方。"
我們慢慢走在林蔭道上,樹影斑駁,落葉紛飛。她告訴我這些年的經歷,說她的婚姻早就出現了問題,他們性格不合,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最後和平分手,各自生活。
"你呢?"她問我,"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點點頭:"挺好的。現在是美術組的組長了,兒子也會畫畫,比我畫得還要好。"
她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一直記得你那些素描。後來我也試著學畫畫,畫了很多年,但始終畫不好人物。"
夕陽西下,我們走到了河邊。河水還是那樣靜靜流淌,倒映著天邊的晚霞。我忽然問她:"你還相信命運嗎?"
她楞了一下,然後笑著說:"我相信,正是因為命運,我們才會在二十年後的今天,還能站在這條河邊。"
我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某些時刻,某些感情,就像是河水中的倒影,看似易碎,卻永遠印在心底。
第二天,我帶她去了學校。操場上,學生們正在上體育課,歡聲笑語回蕩在秋日的陽光裏。她站在教學樓前,久久地望著那些朝氣蓬勃的面孔。
"還記得我們剛來時的樣子嗎?"她忽然問,"那時候我們也是這麽年輕。"
我點點頭:"所以我一直留在這裏,看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長大,就好像看著自己的青春重復上演。"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你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我知道她問的是什麽。我搖搖頭:"沒有。生活就是這樣,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故事要自己完成。"
臨走的那天,她送了我一本書——【紅玫瑰與白玫瑰】。扉頁上寫著:"謝謝你,讓我明白了什麽是永恒的深情。"
送她上火車時,我們誰都沒有說再見。或許我們都知道,有些離別註定不會再相見,但正是這樣的遺憾,才讓那些美好的回憶永遠鮮活。
回到家,妻子正在準備晚飯。她見我心情不太好,貼心地燉了我愛喝的湯。兒子在一旁畫畫,這次他畫的是一個背影,是一個低著頭的女子站在夕陽下的樣子。
"爸爸,你看我畫得像嗎?"他得意地問。
我看著畫,心裏忽然湧起一陣溫暖。我揉了揉他的頭發:"像,很像。"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阿月站在書店的梯子上,我站在她身後,看著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發梢。那一刻,所有的時光都靜止了,所有的愛情都明亮如初。
醒來時,我忽然明白:愛情就像是夕陽,最美的時候,一定是在將要離別的剎那。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珍藏那些瞬間,讓它們永遠定格在記憶裏,成為照亮余生的光芒。
窗外,又是一個溫暖的黃昏。我坐在書桌前,翻開那本【紅玫瑰與白玫瑰】,輕輕摩挲著扉頁上的字跡。有些情,不說也懂;有些愛,不言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