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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村驚現千年玉皇廟,宋金木構遺珍,藏著哪些建築密碼?

2025-05-10文化

長治潞州區的布村,像一枚嵌在太行山褶皺裏的舊紐扣。清晨的霧靄還未散去,石板路上已有老人坐著小馬紮擇菜,竹籃裏的豆角上還沾著露水。村東頭那座被灰墻圍起的院落,便是布村玉皇廟——當我們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時,門軸發出的吱呀聲,像是驚醒了一段被小心收藏的時光。

迎面而來的門樓帶著前出抱廈,檐角微微上翹,如鳥振翅欲飛。這種「門樓+戲台」的倒座式布局,是宋元時期鄉村廟宇的典型配置。門楣上「玉皇廟」三字已被風雨磨去棱角,露出底下更古老的題刻痕跡,仿佛在暗示這座建築的多層身世。跨過高高的門檻,腳下的青磚已有明顯的凹陷,那是近千年間無數香客鞋底打磨出的銘印。

中殿是整座廟宇的靈魂所在。單檐歇山頂的屋頂,坡度舒緩如宋代文人的衣袂。五鋪作鬥拱層層疊疊,每一層華拱都比下一層多出幾分挑出,形成優美的拋物線。仰頭望去,鬥拱間殘留的卷草紋彩繪雖已褪色,卻依然能辨認出「一整二破」的構圖——這種宋代典型的彩畫樣式,在【營造法式】裏被稱作「碾玉裝」。梁架上的駝峰雕刻成鷹嘴形狀,這是山西地區特有的「鷹嘴駝峰」,既符合力學需求,又暗含「雄鷹護宅」的民間寓意。

月台的八根石柱是無聲的雕刻年鑒。柱身上的牡丹紋采用「減地平钑」技法,花瓣邊緣微微隆起,光影交錯間仿佛能聞到花香;轉角處的獅子滾繡球浮雕,獅子的鬃毛呈螺旋狀卷曲,這種表現手法與晉祠聖母殿的宋代石雕如出一轍。最妙的是柱礎上的蓮瓣紋,每片花瓣都刻有葉脈,匠人在不足10厘米的空間裏,竟刻出了12道葉脈,其工藝精度令人咋舌。

穿過中殿,後殿的硬山頂顯得格外樸拙。面闊三間、進深六椽的布局,比中殿少了幾分舒展,卻多了幾分穩重。柱頭上的五鋪作單抄單假昂鬥拱,是金代建築的鮮明標識——假昂的昂尖呈45度角,比宋代真昂更具裝飾性,這種「以假代真」的做法,反映了金代工匠對宋代工藝的簡化與創新。

走進殿內,四根通柱直達屋脊的做法令人眼前一亮。這種「減柱造」技法,將原本應有的十二根柱子減為四根,極大拓展了內部空間。擡頭望向梁架,可見「叉手」與「托腳」的組合——叉手斜撐屋脊,托腳支撐平梁,這種三角形結構使整個屋架形成穩定的受力體系。站在殿中央擊掌,回聲清越悠長,證明減柱後的空間並未影響聲學效果,古人對建築物理的掌握已臻化境。

後殿的門窗改造史堪稱建築標本。明間的格子門是清代遺物,欞條拼成「步步錦」圖案,寓意「步步高升」;次間的直欞窗則保留了金代形制,窗欞間距嚴格遵循「尺二之制」,既保證采光,又能防止小動物進入。這種不同時代構件的疊加,如同建築的「年輪」,每一圈都記錄著不同時期的修繕痕跡。

在布村玉皇廟,最迷人的是不同時代建築元素的碰撞與融合。中殿的宋代鬥拱與後殿的金代假昂比肩而立,前者如文人揮毫,後者似武士握拳;明代增建的廊房采用「懸山式」屋頂,與宋代的「歇山」、金代的「硬山」形成三重屋頂的立體交響;清代重修的戲台藻井,用層層疊疊的鬥拱拼成八卦圖案,與中殿的宋代卷草紋遙相呼應。

這種「時空拼貼」在細節處尤為明顯。門樓的屋頂上,既有宋代的琉璃瓦當(刻有獸面紋),又有明代的青磚滴水(刻有蓮花紋),甚至能找到幾塊清代的蝴蝶瓦(邊緣呈波浪形)。墻角的一塊殘碑,正面是明代萬歷年間的重修記載,背面卻刻著清代乾隆年間的捐資名錄,仿佛兩個時代的人在同一塊石頭上接力書寫。

更值得玩味的是建築功能的演變。倒座戲台原本用於酬神演出,清代時在兩側加建了看台,變成了村民的公共活動空間;中殿的神壇在民國時期被改造成學校講台,墻上至今留有「好好學習」的粉筆字遺跡。這些改造不是破壞,而是賦予古建築新的生命,讓它在不同時代都能找到存在的意義。

布村玉皇廟的獨特價值,在於它展現了民間工匠的「在地性創造」。這裏沒有官式建築的嚴格規制,卻充滿了實用主義的巧思。中殿的月台比常規做法高出30厘米,據說是為了讓台下的百姓能更清楚地看到祭典儀式;後殿的屋檐伸出特別長,形成寬達2公尺的廊下空間,可供村民在雨天聚集;就連院中的排水系統,都利用地勢高差設計成「九曲流水」,既避免積水,又暗合「九曲黃河」的吉祥寓意。

工匠們對材料的運用更是充滿智慧。所有木構件都選用當地的油松,樹幹經浸泡桐油處理後,防蟲防腐效能極佳;墻體采用「裏生外熟」做法,內層用未經燒制的土坯,外層用青磚,既節省成本,又能調節室內溫度;屋頂的琉璃瓦采用「陰陽瓦」鋪設,陰瓦凹進盛水,陽瓦凸起擋雨,形成天然的防水系統。這些源自生活經驗的營造技藝,比任何建築理論都更具生命力。

登上門樓的倒座樓,整個院落盡收眼底。中殿的歇山頂如展翅的鳳凰,後殿的硬山頂似伏地的金牛,兩側廊房的懸山頂像展開的書頁,共同構成一幅立體的建築圖譜。陽光穿過檐角的殘獸吻,在地面投下破碎的影子,那些缺失的龍首、殘缺的鳳羽,反而比完整的構件更具敘事性——它們是歲月的目擊者,是無數次修繕的參與者。

蹲在月台旁觀察石柱上的苔蘚,發現不同朝向的苔蘚顏色各異:朝東的呈鮮綠色,因為清晨陽光充足;朝西的呈深綠色,因為長期被陰影覆蓋。這種細微的差異,揭示了建築與環境的互動關系。用手撫摸鬥拱上的木紋,能感受到宋代工匠留下的斧鑿痕跡——那些斜向的鑿痕,是為了讓鬥拱更好地受力,而清代修繕時補刻的橫紋,則顯示出不同時代的工藝習慣。

離開時,廟前的老人熱情地邀請我們喝碗小米粥。捧著粗瓷碗坐在台階上,看陽光在廟門的銅環上跳躍,忽然明白:布村玉皇廟的魅力,不在於它是完美的標本,而在於它是活著的歷史。那些不完美的修補、跨越時代的混搭、被生活浸潤的細節,才是中國古建築最真實的模樣。它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不炫耀輝煌的過去,只在時光的褶皺裏,靜靜講述著關於生存、關於創造、關於傳承的樸素真理。

當我們的汽車駛離布村時,後視鏡裏的廟宇逐漸縮小成一個灰點。但那些宋代的鬥拱、金代的假昂、明清的磚瓦,卻在腦海中愈發清晰——它們不是凝固的文物,而是流動的文化基因,在太行深處的村落裏,默默延續著中國人對建築的理解與熱愛。下次再來時,或許能在某塊磚縫裏,發現新的時光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