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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筆下的俠女,真的只為愛情存在?

2024-10-31文化

人們依然懷念金庸,也懷念他筆下的江湖。

金庸寫過膾炙人口的俠士,也塑造了眾多出彩的俠女。不少人批評他小說中的女性多作為男性的伴侶存在,是男性角色和男性觀眾的欲望客體。誠然,金庸小說並非以女性為主體的書寫。由男性作家塑造的俠女處於被表達、被觀看的位置。男性武俠中的女性幾乎都將愛情置於上位。她們為情所喜,也為情所困。但不容否認,金庸小說中的俠女確實是那個時代的亮色。她們一改過往女性受壓抑的悲情形象,展現出磊落率真的風貌。

中國文化中有很多關於男性俠客的想象,比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浮沈隨浪,瀟灑豪邁。但對於俠女則少有嚴苛的道德要求。這一對比在金庸武俠中同樣有所體現。與擔綱了太多倫理價值的英雄豪傑不同,俠女們的形象更加舒展自然。她們得以擺脫傳統的家庭束縛,又不必成為公共領域的道德標桿。與今天流行文化中千篇一律的「大女主」相比,金庸筆下的俠女反倒個性鮮明,不拘禮法,有著別樣的光芒。今天的文章帶我們回顧這些生動活潑的俠女形象。

撰文|倪瑜遙

俠女,

恣越於江湖與世俗之間

中國傳統的俠女形象可追溯至唐傳奇中的【紅線】【聶隱娘】等作品,而後是明初的【水滸傳】、晚清的【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

唐傳奇重寫意而輕細節,作者並不細致描摹俠女的性別特質,而突出其超人的神異身體。俠女仗義行事,並不依附於男性。她們被免除了家庭責任,但同時被賦予了廟堂的忠君倫理和江湖的隱逸氣質。唐人裴铏如此描繪聶隱娘:本領高強,「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她與丈夫曾為魏帥左右吏,奉命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被其氣度折服,轉而投靠。隱娘兩次以神力化解行刺,得厚禮;最終在劉昌裔調任京師後歸隱山林。

電影【刺客聶隱娘】(2015)劇照。

晚清小說中的俠女則顯現出更平民化的特征,雜糅了俠義英雄、閨房女子和賢妻良母的多重身份。其中較有代表的是【兒女英雄傳】中的十三妹何玉鳳。在小說的前半段中,何玉鳳與豪傑交遊,報得殺父之仇,還救下富家子弟安驥。而在故事後半段,何玉鳳嫁給安驥,成為安家大奶奶,輔佐夫君,重振家業。

從俠女到賢妻的反差引發後世文人的批評。胡適曾評價何金鳳在婚前是見解不俗的「超人」,婚後卻跌落為勸夫考取功名的平庸女子。他將這種「墮落」歸咎於作者的「迂陋」思想。但誌向高遠的俠女落入世俗,嫁為人婦,將江湖俠氣轉變為精明的治家才幹,卻也是俠女形象被平民文化吸納的體現。

文學學者王昕如此分析何玉鳳俠女身份的斷裂:脫離了唐宋劍俠小說的神異身體,這位俠女就必須回歸傳統女性的性別角色,依靠家庭生活。小說以儒家「安身取譽」的人倫關懷為人物演變的線索。俠女的常人之身正凸顯了近代文學的平民意識。

俠女形象也在中國電影史中大放異彩。女俠電影曾在1920年代末的上海風靡一時,而後在1931年國民政府對武俠神怪片的禁令之下逐漸消失。熒幕上的俠女通常女扮男裝,武功過人,背負復仇使命。她們一改過往電影中悲情柔弱的女性面貌,展現出抗爭精神和身體力量。

在【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一書中,電影學者張真指出,面對動蕩的時局,「武俠神怪片提供了一次去往遙遠空間的虛擬旅行,在這裏人們重獲自由、匡扶正義。」而眾多女俠則突破了「傳統女性受壓抑的身體語言」,以恣越之態成為「戲劇張力和視覺奇觀的中心」。

【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 : 1896-1937】,[美]張真 著,沙丹 /趙曉蘭 /高丹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1月。

【女俠白玫瑰】【荒江女俠】等影片中的女主角多在復仇後走向婚姻,1929年由友聯公司出品的【紅俠】卻與眾不同。【紅俠】的女主角蕓姑在離家逃難時被擄走,幸得白猿老人相救且收為弟子。蕓姑習得武藝後不僅手刃仇人,還救下另一名落難女子瓊兒。在電影結尾,蕓姑遵照師父的指示撮合表哥與瓊兒成婚,自己卻歸隱峨眉。

蕓姑並未落入嫁為人婦的窠臼,而是成為姐妹的拯救者和婚姻見證者,彰顯出獨立的俠義精神。她並未收獲美滿的愛情,卻展現出灑脫的女性力量。這也是【紅俠】的獨特之處。學者周舒燕指出,蕓姑從村女到女俠的轉變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她的社會和性別身份,使她不再受家庭、婚姻的約束。因而她得以「從欲望客體的位置上逃逸,成為敘事的主體」。

【紅俠】電影海報(1929)。

金庸筆下同樣可見眾多個性鮮明的俠女。她們亦正亦邪,恣越於江湖與世俗之間。有批評者認為這些女性多作為男性的伴侶或傾慕者而存在,是男性角色和男性觀眾的欲望客體。誠然,與英雄義士結為眷屬確實是金庸賦予女性的看似圓滿的歸宿。金庸小說並非以女性為主體的書寫。俠女依然由男性作家塑造,處於被表達的位置。

金庸在作品集新序中言及,他希望借由小說傳達愛護家國民族、和平互助、重視正義和是非等主旨。但如太過強調小說的教化功用,未免有人物服務於價值之嫌。這一點在英雄豪傑身上尤為明顯。金庸筆下的男主角們大多擔綱了安邦救國、扶貧濟弱的倫理,形象多有刻板之處。

相比之下,女性角色則未被寄予如此厚望。在武俠江湖中,俠女們得以擺脫傳統的家庭束縛,又不必成為公共領域的道德標桿。其言行舉止更加自然,在情節的延展中顯出光芒。

「惡女」,

弧光中的幽微人心

金庸早期創作中的「惡女」大多因愛情而走火入魔,如為了與師兄相戀而被背叛師門的梅超風,被陸展元拋棄後開始濫殺無辜的李莫愁。在武俠世界中,男主角們面臨家與國、情與義、生與死的抉擇,而女性的躊躇似乎只關癡情。

這一問題在中後期的長篇小說裏有所改觀。俠女們開始面臨更復雜的處境,她們在陰差陽錯和個人決斷中走向不同的命運分野。趙敏和周芷若便可如此對照而觀。趙敏是汝陽王的女兒,自小衣食無憂,張揚而熱烈;周芷若則是父母雙亡的漢水漁女,前期柔弱仁懦,後期則陰毒狠辣。

很多人都贊揚坦率真摯的趙敏,而對患得患失、工於心計的周芷若頗有微詞。但如果說趙代表了磊落坦蕩的「超人」形象,周則更像是在良知和心魔之間搖擺的凡人。從她走入迷途而後知返的轉變中可窺見善惡交織的幽微人心。

周芷若的變化始於成為峨眉派掌門之後。彼時她是派內最年輕的弟子,雖深得師父賞識,但武功和資歷都難服眾人。滅絕師太臨終前逼她立下毒誓:接任本派掌門,利用張無忌的信任取得屠龍刀和倚天劍。

周芷若(周海媚飾,1994年電視劇【倚天屠龍記】)。

同為峨眉派高徒的紀曉芙也曾面臨師父的威脅。在得知紀曉芙與楊逍的私情後,滅絕師太逼她殺死楊逍,之後便可繼承掌門人的衣缽。但她拒不從命,甘願赴死。與純粹剛直的師姐不同,周芷若內心有太多顧慮和欲念。

她本性正直,從小對師父言聽計從。當師命與道義、情感沖撞時,她最終走向陰影,用計謀騙得刀劍,傷害殷離,嫁禍趙敏。紀曉芙不蔓不枝,周芷若則在諸多選擇前左支右絀。她既希望不違師命,又不願辜負心愛之人;既向往愛情,又渴望權力。小說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何況我教上代教主留有遺訓大戒,我教教眾不得作官作府、為帝為皇,縱然驅除胡虜,明教也只能身處草野,護國保民,決不能自掌天下權柄。將來如天下太平,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

周芷若道:「明教上代當真有這樣的規矩?如若將來的皇帝官府不好,難道明教又來殺官造反、重新幹過?我瞧這條規矩是要改一改的。......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這福氣呢。」

周芷若和張無忌都是被迫走上權力高位。然而張並不貪戀權力,只願歸隱山林;周則入世而現實,並不掩飾謀權的誌向。兩人心性的分歧可見一斑。

「深解義趣,涕淚悲泣」是【倚天屠龍記】的題眼,此語出自【金剛經】。金毛獅王謝遜一生殺人無數,遭周芷若暗算而被囚於少林寺中。他每日聽得僧人誦念【金剛經】,終於徹悟。

欲念、悔過、解脫是這部小說的關鍵詞。悔悟改過的除了謝遜之外,還有周芷若。在故事末尾有一處高光時刻:少林決鬥前夜,周芷若拒絕了張無忌的援助。張無忌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答:「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問心有愧」或許也是金庸給予周芷若的評語。從寄人籬下的漁家女到身負絕學的掌門人,從攻心設計再到計謀被揭穿,她想抓住太多東西,但最終皆為虛妄。

趙敏似乎永遠明艷而果敢,在要緊關頭總能做出無私的選擇。從她的角度看,【倚天屠龍記】是個無甚新意的愛情故事。相比之下,周芷若身上則有很多旁逸斜出的晦暗部份,不圓滿的結局中有欲望和道義的撕扯,有怯弱和心虛,有愧疚與和解。這些勉強不得的事與情正是人物的弧光所在。

俠女們真的

只為愛情而存在嗎?

江湖的一面是暴力,另一面則是柔情。愛情是武俠小說中不可或缺的線索。在「俠骨柔情」的基調裏,男主角是故事的核心,圍繞在他身邊的女性往往不止一位。段譽、韋小寶、張無忌和楊過皆為此類。學者戴華萱指出,男性武俠世界中的女性將愛情置於上位,這是晚清才子佳人小說模式的延續,也是女俠屈居於附屬客體位置的主要原因。

金庸小說中不乏擁有美滿愛情的女性,如與郭靖長相廝守的黃蓉,以及雖然刁蠻卻深得耶律齊寵愛的郭芙。但也有一些角色愛得很辛苦,甚至最終並未收獲姻緣。在愛情之外,金庸於她們身上寄托了更廣闊深邃的人生命題。

郭黃夫婦的次女郭襄便為一例。相比於母親黃蓉,她的戲份並不多。金庸擅長用華麗詞藻來描繪女性容顏。黃蓉是「肌膚勝雪、嬌美無匹」;郭芙是「臉如白玉,顏若朝華」;但寫到郭襄時只說她清雅秀麗。

金庸並不強調郭襄容貌出眾,而更多著墨於她的性情,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其鮮活形象。如好友倪匡評價:「郭襄不是黃蓉,不是黃藥師,她是她自己。」她所具備的是一種超越性別的俠勇之氣。她仗義疏財,交友不問高低貧賤。在風陵渡口興之所至就用金釵換酒,宴請眾人;在少林寺看到覺遠受人刁難就打抱不平,非要討一個公道。

郭襄單戀楊過的故事常令讀者惋惜。她初時心懷對神雕大俠的仰慕,與楊過相處數日,得知他與小龍女情深義重,徒添惘然惆悵。楊過曾許她三枚金針,以滿足她三個心願。郭襄的前兩個願望都與自己有關:一是希望看到楊過的真容;二是希望自己十六歲生日時他能來襄陽。第三個願望則毫無私心,只要楊過不再尋短見。

如果僅僅將天涯思君之「思」理解為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未免將郭襄看得太過狹隘。郭襄最初對楊過只是依戀與崇拜,但隨著她遊歷四方,這份情誼在閱歷積澱中有了更厚重的意味。

郭襄(李綺紅飾,1995年電視劇【神雕俠侶】)。

郭襄的使命並不是成為男性的伴侶,而是找尋真我。她要超越父母的光環,也要超越她難以忘懷的神雕大俠。金庸小說中的女性掌門人並不多見,即便有也多以年長女尼的面目出現,如衡山派的定閑、峨眉派的滅絕師太。作者並不交代她們早年的經歷。唯獨對於郭襄,金庸描摹了她天真瀟灑的少女時代。可見這一角色的分量。

另一位出場不多但頗有深意的俠女是任盈盈。她首次登場時,只聞其琴蕭之聲,不見其人。令狐沖誤將她認作「婆婆」,她並不主動糾正。讀者對她的印象大多來自旁人的言語——她是日月神教的聖姑,性情乖戾,行事殘忍。直至全書將過半時她才現真容,之後又匆匆退場,隱卻至群俠紛爭的幕後。在【笑傲江湖】中金庸極力鋪陳江湖險惡,對於內斂淡泊的任盈盈,卻是點到為止。

任盈盈集合了很多看似矛盾的品質。她位高權重,手握殺生大權,卻又厭惡爭權奪利;她極有城府,周旋於三教九流之間,面對心儀之人時卻又靦腆害羞。這些特質奇妙地在她身上並存,圓融盈滿,恰如其名。金庸在小說後記中如此評價任盈盈:「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和個性的舒展,唯一重要的只是愛情。」但或許她更看重的是自由,而非愛情。不僅是自己的自由,也有伴侶的自由。

令狐沖與小師妹嶽靈珊的愛是濃烈的兒女情長,而他與任盈盈之間則更多是相敬如賓,理性克制。直至嶽靈珊為丈夫所殺,令狐沖也無法放下癡情。這是任盈盈勉強不得的事,她知道「兩情相悅,貴乎自然」。

沖盈之間不像普通情侶,而更像是在險惡叢林中結下生死之交的知己。縱觀全書,愛情並不是【笑傲江湖】的主線。整部小說都充滿了血雨腥風:渴望一統江湖者殺人如麻;覬覦【辟邪劍譜】者不惜走火入魔;想要金盆洗手者也只換得滅門之禍。如何在重重兇險之中生存下來,並且活得舒展自在才是這本書的主題。而充盈二人則是幸運的盟友。他們都是追求自由、愛惜名節的隱士,在確認了彼此的相似本性後決定相濡以沫。

任盈盈(許晴飾,2001年電視劇【笑傲江湖】)。

金庸以工筆勾勒黃蓉、趙敏等人,細致入微;對於郭襄、任盈盈則更多是寫意。兩位角色都有太多留白,引人想象,也顯出高遠意境。黃蓉和趙敏都才智過人,但遇到郭靖、張無忌後,她們的人生任務只剩下輔佐夫君。

相比之下,任盈盈和郭襄卻始終保有穩固的自我。愛情並非她們人生的全部,而是她們成長的方法。甚至可以說,她們愛的並不是具體的楊過和令狐沖,而是俠士所代表的精神——仁厚仗義、自由逍遙。這種價值也引領她們不斷行向開闊之處。

名為武俠,實為世情

金庸寫武俠小說是在寫人性。他在新版作品序言中說:「塑造一些人物,描寫他們在中國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來解決爭端的不合理社會中的遭遇。當時的社會和現代社會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卻沒有多大變化。」此語道出他筆下的角色能引人共鳴的原因。

作家楊照在【不止江湖:用武俠想象另一種可能】中談道:武俠世界充滿虛構,充斥著不合理的情節,但武俠的核心價值卻在虛構之外。

【不止江湖:用武俠想象另一種可能】,楊照著,理想國|雲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

金庸作品名為武俠,實為世情。他前期的作品大多結局圓滿,即便失敗也悲壯豪邁,留得英名。郭靖成為一代大俠,與黃蓉終成眷屬;兩人在鎮守襄陽時戰死沙場,為後人稱頌。這是黑白分明的童話。後期的作品則多了很多苦澀與無奈。曲洋與劉正風最終沒能攜手歸隱,笑傲江湖曲成絕唱;蕭峰誤殺了一生摯愛阿朱,後來又因自覺背叛遼國而自刎謝罪。脫離武俠的殘酷背景,這些離別、悔恨與誤解或許也是世間常有的不如意事。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虛構中的刀光劍影遠去,但古人的悲歡離合,至今仍映照在讀者心中。這也是金庸武俠的長久動人之處。

參考資料:

張真,【銀幕艷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上海書店出版社,2024;

楊照,【不止江湖:用武俠想象另一種可能】,雲南人民出版社,2024;

王昕,【論的俠女形象及其意義】,【中國文化研究】,2010 (01);

周舒燕,【超越性的俠女身體——重讀電影中的女性形象與敘事策略】,【當代電影】,2017 (09);

戴華萱,【女性江湖——荻宜的武俠小說研究】,【台灣文學學報】,2022 (41).

作者/倪瑜遙

編輯/荷花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