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冰冷的月光穿透雲層,在黑暗的夜色中勾勒出玉梨宮宏偉,典美的外觀,周遭數千株的梨花齊開放,將梨花獨有的香氣散播在這充斥著無邊寂寞的深宮之中,片片隨風吹落的梨花遺失玉梨宮前滿地的純白,世界似乎在這一刻收斂了所有的煩躁,開始緘默不語。
雲羅殿外,男子默然而立,像是與浮雲同寂,有濃烈的孤獨直逼人心。
燈火在他面前顯得失色了不少,一襲黑色的衣袍收攏了月光的精華,僅有金色的龍紋騰雲而飛,周身散發著君臨天下的氣勢。內侍均是低著頭站在他身後的不遠處,不敢直視他的鋒芒,只覺那衣服上的金龍似是活物,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審視著他們的舉動。
玉梨宮內燈火通明,獸首香爐裏飄出一縷縷裊裊香煙,黎沈靠著鋪著上好狐皮的美人靠,提著酒壺一陣猛灌。
卸下君王的威嚴與偽裝,現在是屬於自己沈醉,頹廢的時刻,與朝堂風起雲湧的權力鬥爭無關。
朦朧中,視線開始模糊,烈酒的辛辣還殘留在舌尖,流入腹中的怕是快要燒斷肝腸。眼前是一片冰原荒漠,他以為這已是天地的盡頭。
寒風夾雜著大片的雪花紛飛亂舞,在宛如水晶般透明的冰塊裏黎沈看到了她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裏的面容仿佛已沈睡了千年。一瞬間,他聽到了記憶崩碎的聲音,在那片原本純潔無比的十裏梨花血染之時,那根牽繞彼此的紅線毫不猶豫從中斷開,將兩人拋向暗無天日的萬丈深淵。
回憶本就是痛苦與快樂的交織,日積月累,纏繞成一個巨大的絲繭,帶著撕心裂肺的掙紮,亦帶著破繭化蝶的期盼,隱匿在內心的深處。
長夢之初,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提劍將那一樹梨花斬飛亂舞,擲出那塊極為名貴的梨花羊脂玉玨,轉身離去。
待他睜眼,沒有日思夜念的那人,沒有泛著寒光的劍刃,沒有刻骨銘心決絕的話語。只有深如金墨的夜空傾斜著蒼冷的皓月光芒,所有的夢境終於還是被現實打回了原形。
隔著被推開的雕滿梨花的木窗,有幽幽清香的白色花瓣落在手心,卻握不住曾經春花秋月的年華。
時過境遷 ,滄瀾之海的沙礫都可以沈澱磨礪成為名貴難求的珍珠,所以那兩個壓在心底的字,那個刻進骨髓,烙在腦海的名字在思念如潮水湧上心頭的時候如此美好。梨落。
他輕喚,手心的花瓣終究隨風離去,沒能挽留,悔意難當。
這世間,有些離別是冬去春來,晝夜更替的絕對,不可顛倒,更無退路。
(一)
血腥侵染了腳下的土地的時候,疲倦籠罩了他。持久的戰役之後,黎沈提劍支撐著身體,站在蔭落橋前,一去不回頭奔騰的尺嵐江江水已是散發著血腥味的赤紅色,像是把亡靈帶向輪回的忘川,泅渡無數個身葬他鄉的亡魂。與墨懿的這場戰役已經持續了七天七夜,作為帶軍將領的他早已疲憊不堪。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灑在沙場裏,一地肅殺。
蔭落橋架立在尺嵐江之上,原本大理石的橋面已被汙黑的血跡覆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這座橋見證了王朝與墨懿長達十年之久的戰爭,在邊塞的荒涼中被風雨侵蝕,緩緩雕刻歲月斑駁陳舊的粗糙。
所有關於曾經的壯麗,在光陰面前灰飛煙滅,只留下殘存的一絲半點被人們不經意間說起。
灰沈的天空偶爾有烏鴉飛過,尖銳的啼鳴聲劃破荒野的寂靜,連同幹枯的蒿草被流逝的季節埋葬,遺忘。
墨懿大軍已在三十裏外的地方,安營紮寨。這將會是一場考驗耐力的持久戰。朱雀營主將蘇翼宸負責運送的糧草還未到達,兵馬未動,本該糧草先行,可是眼前的戰局容不得再等,相對處於劣勢的王朝大軍開戰相當不利。黎沈坐在將軍帳中,審視著錦盒中的虎符,眉頭深深皺起,此次與墨懿一站,皇帝派自己為將,勢必將墨懿攻占的三十六城悉數奪回,還要墨懿王俯首稱臣,不得踏進尺嵐江以東八十裏之內的地域。
這樣的鐵令短短數位,做起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如今他想不通的唯有一點,為何與墨懿休戰了三年,卻在這個時刻突然宣戰呢。況且龍虎營之前所受的重創還未徹底恢復。
三年前,當今皇帝禦駕親征,欽點龍虎營十萬大軍對墨懿宣戰,不到十日,龍虎營將士折損數三萬人,半月後,累計傷亡達六萬以上,皇帝狼狽回朝,宣布休戰。
當今皇帝禦駕親征,自然沒人敢說什麽,他自是怒而不言,龍虎營本就是當朝黎王的直隸軍隊,是王朝最後的防線,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隨意調動的,可是誰讓當朝的至高權力是屬於兄長的呢?一聲令下,除了服從,再無他路。
戰鼓驚天,戰旗隨風招展。
黎沈已是無法坐在將軍張中安然指揮大軍的廝殺了,當他一身銀色鎧甲,騎著棗紅色千裏寶馬,手提玄月劍絕塵而來,王朝將士的士氣高漲了不少,高呼聲裏 是血灑疆場的鐵膽赤誠。
廝殺聲沖破雲霄,刺目艷麗的色彩讓這片本就荒涼的地獄瞬間化為修羅地獄,腐屍鳥高高盤旋在空中,等待著戰火停息後的饕饕盛宴。
戰火蔓延,硝煙彌漫。濃稠的血腥味兒,層層疊加的死屍,那傳聞中的十八層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怎麽會有人?」黎沈驚呼。
正在清理戰場的黎沈望著從死屍堆裏爬出的衣著怪異的人,確切說是一個女子,青絲散亂了一肩,眉如遠黛,眸燦似星辰,一張小臉被灰煙塗畫了,身材嬌小,身著灰白長衫,在未散盡的硝煙中,每走一步,都帶著一般女子沒有的柔韌。
黎沈心中暗道不妙,之前兩軍殺紅了眼,她卻能在危機重重之時活的下來,莫不是敵國派來的細作?
他後退一步,囑咐副將幾句,提起玄月,準備向那女子殺去。他的劍抵著她的喉嚨,立在她的眼前,而那女子滿眼欣喜不顧玄月劍的鋒利,癡癡一笑,用食指撥開他的劍,輕輕上前,用顫抖的雙手捧住他驚愕的臉龐。兩道眼淚自她眼中滑落,露出少許白皙的皮膚。他竟不可思議感覺到胸膛裏那顆一向富有節律的心跳莫名加快。
在夕陽的投射下,曖昧的暗影裏,她用不可反抗的溫柔吻上他幹燥蒼白的雙唇。
(二)
墨懿的統帥送來了休戰文書,王朝軍得以休整,在尺嵐江邊就地安營紮寨,為下一場的拼殺做準備,之前的不少傷患也得到及時的救治,目前看來除了還未抵達的後方糧草,情勢還是比較樂觀的。
黎沈從練兵場上歸來,厚重的鎧甲下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用涼水沖了頭,提著鎧甲走向營帳。
夜幕四合,他的將軍帳中,有女子的氣息,淡淡幽香,如開滿枝頭的梨花。本是有些淩亂的房間,早已被收拾的幹幹凈凈,有藥草獨有的香氣彌漫開來,連續幾日緊繃的神經不經意間開始松懈,這樣神奇的香味兒讓他安神了不少。
他看到她沈睡恬淡的面容,如一朵潔白的梨花,素雅安然,及腰的長發散亂了一枕。食指不自覺覆上被吻過的唇,那是女子獨有的清香在唇齒間久久不散。桌上疊放著洗凈的衣服,上面還有難看的像蜈蚣一樣的縫線,不禁輕輕一笑,哪有女子像她這般,女工如此差,就算是軍中小小的士兵,縫出來的針痕比她好看。那時候他操練完畢,回到帳中她皺著眉頭捏著衣服撕破的一角,完全一副跟針線過不去的樣子,極細的針尖刺破她的食指,艷麗的顏色從她指尖開出一朵赤紅色的小花來。他一陣詫異,不由握住她有些冰涼的食指含在口中,一臉擔憂。
眉黛舒展,她又笑了,有小小的幸福在她甜美的笑容間綻放。黎沈臉微微一紅,放開緊握著的手,她卻安靜的再次拿起針線,為他縫補。
那日,尺嵐江邊,她一吻便倒在他的懷中,再無他語,所以只能帶她回軍中,還好軍中有不少隨行的女兵,平日裏留在後方,照顧大軍的衣食,不然他真的沒有辦法來安置一個見到他就傻笑,隨意抱住自己的女孩子。她又總是喜歡睡在他的帳中,害的他只能和副將擠在一個帳中。
黎沈從未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在王城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小姐見到自己都是謙讓恭卑,處處透落著女子該有的矜持,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大膽,連黎王的便宜都敢隨便占,可是他並不生氣,反而很享受。
這樣的心思惹得黎沈心裏一陣驚慌。他一向少於人牽扯,尤其是女子,現如今將這樣身份不明的女子留在軍營中已是不妥,更何況心中漸生的情愫讓自己日益留戀,對她過於分神,過於牽重,已犯兵家之大忌。
黎沈正要轉身離去,偏偏被扯住衣角,仿佛看到了他的心思,本來愛笑的眼睛此刻噙滿了汪汪淚花,滾落的淚滴一顆顆砸在黎沈的心頭,他慌忙擦拭著她的眼淚,沒有應付過女孩子的他自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流淚的她。
幸好上戰場交戰的雙方均是鐵血漢子,如果碰上梨花帶雨的女子,那必是不戰自敗。他想著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何要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猜不透啊!
「你要送我走嗎?」她試探問道。
「嗯。」他簡單答道,生怕說多了,她又哭了。
「我發誓我不是什麽細作,你大可放心。」她信誓旦旦,一臉認真。
「那你來到我軍營,有何目的?」黎沈板著臉問道。
「你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了,好好休息吧,今晚我跟廚娘睡。」她巧妙避過話題,扮了個鬼臉,一溜煙跑出了他的帳房,著實令他哭笑不得。
她叫梨落,這是他默許她留在軍營裏後告訴黎沈的。她叫他小黎,他糾結著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小」字,分明是自己比她年長八歲,抗議無效,每每聽到她叫他小黎時,黎沈滿臉黑線,烏鴉飛過頭頂,呱呱一片。
梨落說自己略懂醫術,救治傷員時卻手法嫻熟,她用金針韌線治療士兵,治療完畢再用煮沸的草藥汁澆透幹凈的白布,再以白布包紮傷口,第三日用藥汁清洗傷口。如此反復,不出幾日,那傷口愈合恢復的速度果真比一般治療要好得多,節省了不少的時間。軍中將士皆送她「梨仙」稱號。
她忙碌起來也是一副不要命的樣子,每日每夜做著重復的事情,原本白皙的手掌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繭,未施粉黛的小臉難掩疲憊,黎沈看著穿 梭在軍營中的梨落,心疼不已,練習了好久的安慰話語在見到她的時候怎麽也說不出口。
剛擡頭,梨落看著踏進營帳的黎沈,笑著跑過來,小黎。環住他的腰身,黎沈雙臂一僵,卻還是拿開她手。
「小黎,害羞了?」她笑著問。
「於禮不合。」他沈著一張臉。
梨落看了,提手將他的臉皮往上一拉,昔日威嚴的黎王刻板的臉滑稽無比,旁邊士兵看了,不禁大笑,這讓黎沈尷尬無比,轉身逃出了營帳。
(三)
黎沈喜歡現在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平淡的快樂。
她對所有的男子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恪守做為女醫師的本分,對黎沈卻是例外,他開始習慣了這個丫頭的胡鬧,有她在的日子總歸是讓自己舒心的。他猜不透她的心思,這時他的副官,平日裏像塊木頭一樣的人一語道破天機,「我看梨落姑娘是著實喜歡黎將軍的。」他一口茶水噴在副將的臉上,像打量怪物一樣盯著副官木納的臉,差一點捶胸頓足大呼,此人都可開竅,更何況旁人眼中秒殺天下無數少女的黎王。
可是,又有幾人明白,這個少女眼中的男神,不解風情。
蔭落橋因為雙方休戰的原因而得以平靜,在之前的戰役中受傷的士兵也好了大半。尺嵐江一如昨日,奔騰向前,不曾為誰停留。梨落在江邊的荒草堆裏撿拾著洪荒時被江水沖倒岸上的卵石,來回玩鬧著,她會拿起長相特異的石頭講出一個有模有樣的傳說或者才子佳人的故事,完了不忘讓黎沈點評,往往這個時候他總是只說,「嗯,挺好的」「哦……」之類的話語,這樣的日子倒也覺得愜意。
九月初九是黎沈的生辰,她從早晨開始準備,和面,燒水……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當那碗長壽面擺在他的眼前時,記憶回到了母親在世時做的最後一碗面,瞬間濕潤了眼眶。只當是風沙吹進了眼睛,她嬌嗔一聲替他吹了吹眼睛。像極了平常人家的小夫妻。有一瞬間的恍惚,也許他們就這樣可以一直在一起。
與墨懿休戰的日子終於結束,後方糧草大軍沒有了訊息,派出去打探訊息的斥候都是一去不回,送往王朝的加急快報也是石沈大海,再無音信,如此安靜的時刻不正是暴風雨的前奏嗎?憑借著多年在無休止的朝堂權利鬥爭暗潮中的睿智,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向他逼近。
朱雀營不會無緣無故與大軍斷開聯系,除了如山的軍令,就是皇帝的聖旨了,眼前的迷霧漸漸有了散去的趨勢,這場與墨懿的戰爭不簡單啊!
大戰在即的前夜,黎沈喚來副將和幾個貼身的士兵將一封密信送出軍營,他提著狼豪在一張宣紙上寫下兩個人的名字,看了很久。
蘇翼宸?蘇梨落?
子夜分時,副將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身著異裝的女子和另一封密信,那是一道加蓋著王朝皇帝玉璽的聖旨,內容卻是空白無文,異裝的女子雙手抱胸,行了墨懿大禮,將當今皇帝與墨懿王的計劃和盤托出,跟黎沈預料的差不了多少,原來那高高在位的皇兄對於自己的忌憚從未停止過,他的計劃已從他登上皇位開始就醞釀。
他明白當今天子昏庸,必然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暗中謀劃著一切。只有權傾朝野的蘇家才有如此手筆,可以不費周章玩弄權術。
「現如今,你有什麽計劃?」異裝女子問道。
「唯有將計就計,我先帶龍虎營以沖鋒的名義沖入墨懿軍中,假裝被擒,你們放出訊息就說龍虎營全軍被覆沒,然後我再悄悄帶領龍虎營將士暗中助你父王除掉你那野心勃勃的叔父,等殘存的部隊回到王朝,你給我尋一處隱秘的地方,直到墨懿和我龍虎營將士都有精力對王朝一戰就可以拿下王朝,到時候我給墨懿的好處定不比現在的差。」黎沈說完,看著滿臉沈思的少女又道,「我黎王好歹也是個番王,這幾年秘密在王朝培養了屬於自己的勢力,就是害怕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只要按照這個計劃走下去,情勢對於我們還是利大於弊的。」「培養了自己的勢力,可在皇帝身邊安插了眼線?」少女點了點頭,突然問道。
「禦前司暗樁是蘇家一手建立的,之前試過好幾次,每次安插進去的人過幾天就會莫名其妙消失,想來蘇家培養的暗樁定是不簡單的存在。」黎沈的神色帶著些許的遺憾。
帳房外面傳來一聲呵斥,二人一驚,外面的人想必偷聽了很久,當下令副官將偷聽的人帶了進來,黎沈也已經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梨落顯然是嚇壞了,跌坐在帳房中央,一張蒼白的小臉望著在場的眾人,不知所措。黎沈將她扶起,聽到了?
她也不說謊,只是點點頭。「聽到了多少?」黎沈問道。她低下頭,沒有了平日大大咧咧的樣子,唯唯諾諾答道,全部。
異裝女子聽罷,拿起藏於袖中的短刀準備向梨落刺去。卻被黎沈搶先護在了身後,她不解地看著黎沈,不明白為何要包庇梨落。
「她是蘇家人。」只此一句,那女子眼前靈光一閃,附在黎沈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轉身離去。
天微微發亮,梨落靠著黎沈的肩膀,輕聲啜泣,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嗎?黎沈不語。她的記憶回到三年前梨花盛開的時節,他一身月白色衣袍,披散著頭發,站在漫天紛飛的梨花中,宛若降臨人間的謫仙,遺世獨立,她少女的心從此認定了他。
蘇家權傾朝野,蘇父希望她入宮為妃,這樣可以更好的牽制皇帝,卻沒想到梨落誓死不從,還離家出走,他自是沒想過被寵慣了的千金會一路跋山涉水來到這荒蕪人煙的西陲邊境。幸好梨落性格自小好動,跟著哥哥的武師學了些防身的武功,才不至於死在半道或戰場上。
我入宮為妃,為你當眼線,若他日你的計劃全都得以實作,希望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梨落望著黎沈苦澀的臉龐道。
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他拭去她的淚痕,語氣是滿滿的憐惜。
聽說京城北郊的聚靈塔很有靈性,在塔前發下血誓,最為靈驗:「我願用畢生幸福換你一世平安喜樂。」她朝著京城北郊的方向磕頭做出起誓的姿勢。
他亦跪在她的面前將她擁入懷中,似是要將眼前的人融進自己的血肉骨髓中。
紅色的旭日將萬丈紅光灑在這片荒涼的邊塞,她轉身即將踏上歸程,耳邊還回蕩著他的諾言,待我凱旋歸來之時,定為你種下十裏梨花,在梨花盛開之時看你紅妝嫁衣與我共享太平盛世,攜手至老,同穴而眠。
通體溫潤名貴的羊脂玉玨握在手心,上面雕刻了她最愛的梨花,是他差人連夜打造的,說是定情的信物,她想象著有朝一日為他穿起嫁衣的時刻,默默念道,小黎,我等你。
(四)
入夜,鳥蟲禁鳴。
梨落站在高大的院墻中,看著繁星點點,思念著遠在天邊的人,黎王殉國的訊息緊跟著她傳回王朝。當朝天子建雄偉華美的永陵紀念其功德。
她如願入了皇宮,陰差陽錯救下了一個差點被處死的宮女,只因那人的長相與自己竟有七八分的相似,那個宮女的眼中是絕望與恐懼的交織,「只要姑娘救我一命,萬死不辭!」她叫小月。
「萬死不辭?」她念叨著,出手救下小月,後宮之中她的面子還是願意給的,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小丫頭得罪她身後的蘇家。
梨落一身白衣在芙蓉渠翩翩起舞,驚艷了當朝天子,又因她是蘇家嫡女,第二日便封了貴妃,蘇父欣喜地看著梨落按著自己的計劃成為最重要的一環,只等她有了身孕便可攜幼子篡得皇位。蘇家一手遮天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侍寢的當夜梨落與小月串通一氣,偷天換日,她是在皇帝還沈睡的時候睡到他的身邊的。夢中梨花紛紛揚揚,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樹下伸出手,她卻怎麽也抓不到。
梨落從夢中驚起,光潔白皙的額頭一層細密的汗珠。枕邊的人還在熟睡,可能是因為藥物的原因,呼吸聲有些沈重,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同床異夢吧?梨落起身靠著床頭,再無睡意。
梨落成為皇帝身邊寵妃,吹了枕邊風,拿到了皇帝禦賜金牌,可以隨意出入禦書房等地方,不負黎沈期望將所有的機密事件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帶到他的身邊。她利用蘇家大小姐的身份替換了父親安排在皇帝身邊的暗樁,靠著她的情報,潛伏在王城中的黎王親信暗中刺殺了不少迂腐頑固的保皇黨,一時間弄的朝野人心惶惶。
國庫空盈,天禍不斷,貪官汙吏,朋黨結私,蘇氏弄權……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黎沈暗中培養的勢力開始蠢蠢欲動。
天演四年初春,墨懿大軍對王朝宣戰,王朝大軍不敵,節節敗退,墨懿軍直逼王城,黎王重歸,蘇氏一族立馬倒戈,將躲在寢殿的皇帝綁來送到了黎沈眼前,受不了屈辱的他在眾人面前吞了砒霜,黎沈無所謂他的生死,關於詔書讓位之事,他早有一道空白的聖旨,可隨意書寫。
禦花園裏平日的花花草草被踐踏的滿目瘡痍,平日裏最為清澈的芙蓉渠渾濁不堪,所有的宮人在王城被攻破的前一日全部逃散,只有她悠然散步,眼中帶著期盼,等待著與他相見的那天。
三年的時光而已,卻分明是如十年漫長的光陰,等待這麽幸苦,倘若可以,定不要第二次。
新帝登基那日,她捧著傳國玉璽,一身繡著梨花的素色錦衣跪著迎接。九十九級白玉階下跪著黑壓壓的朝臣。梨落望著龍椅上玄色十二章紋的袞服,金線繡的龍睛在陽光的照耀下傲視眾生,為主人平添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質。黎沈腕間纏著褪色的平安結,那是她離開那日親手編織系在他劍柄上的。
她的小黎此刻正端坐於龍椅之上,開口說了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蘇氏誅九族,前朝皇妃一律陪葬,朱雀營十萬士兵連同家屬全部貶為奴隸。寥寥數位,許多人的人生從此翻天覆地,她跪在他的面前,陛下可還記得欠臣妾一個承諾?可否放過蘇家病老婦孺?他低頭,掐著她的下巴,皇嫂可有人證?目光冷漠而疏離。
「貴妃娘娘可知這是什麽?」禦前司指揮使捧著鎏金匣,匣子裏泛黃的信箋上有火漆封緘處印著細小的梨花,信箋之上躺著一支累絲鑲嵌寶石並蒂海棠花金簪。梨落記得那是父親在她十六歲的及笄禮上送她的賀禮,她寶貝的很。
黎沈在龍涎香裏輕笑,掌中菩提珠碾過鎏金匣復雜的花紋上:「城郊聚靈閣的血誓最為靈驗。」他俯身時冕旒掃過梨落的眉骨,冰冷的珠玉硌得人生疼,「可你忘了,聚靈閣裏埋著的,是前朝雲貴妃的頭顱。先皇駕崩時以蘇家為首的世家門閥以祖制為由,逼迫雲貴妃殉葬,那年朕眼睜睜看著母妃自縊在眼前卻無能力相救,你可知是何種滋味?後來蘇賊向皇兄提議,為了牽制龍虎營把母妃的頭顱和屍身分開安置以此威脅朕。你可知你最為寶貝的那支金簪是開啟聚靈閣的鑰匙。」他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也知道往日種種怨恨本與她無關,可錯就錯在她是蘇家嫡女,他說服不了自己能夠輕易釋懷。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雪夜,他握著手描摹北境輿圖,說待山河平定便帶我去看城郊外的十裏梨花。那時他眼底映著躍動的燭火,像是佛前燃了千年的長明燈。
「陛下可知臣妾為何獨愛梨花?」梨花白玉玦被用力擲出的瞬間墜下長階碎成了好幾塊,恰似他們相識的時光,預示著不為瓦全的結局。梨落望見太極殿檐角棲著的白翎雀振翅而起,因為那年初見時,他披散的長發中有梨花落下,如同墜落人間的神明。
他跪在聚靈塔前,發下血誓,以自己壽命換得受傷的兵卒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療。
她為了他的心願,磕上三百階的青石板路,只為了跟隨醫聖學習各種治療金瘡傷的方法……
過往一切皆為虛妄,說不定本就沒有任何情誼,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天空開始下起朦朦小雨,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怎麽也停不了,兩道鮮艷的紅色順著淚流過的地方滴落到白色的錦衣上,絢麗奪目,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白了一頭墨發。
腦袋昏昏沈沈,終究還是暈了過去,如果就此死去也好。這是梨落暈過去之前最後的想法。她醒來已是三日之後,前朝皇妃除了自己以外全部殉葬,之前的鏡月宮改名玉梨宮,短短三日玉梨宮外就移植了上萬株的梨花,而且還是開的最盛的梨花。
推開窗,潔白的花瓣隨風飄揚,與她滿頭白發交相呼應,有種別致的美印染成一幅渾然天成的絹畫。
身旁的小丫頭為她披上一件雪狐毛滾邊的月白色大氅,關了窗。她聽說因為貴妃,皇上在朝堂之上與朝臣意見不合,拂袖而去。這說明她在皇上心中是占有一定地位的,自然不能怠慢。
蘇氏一家共五百一十八口連同三百多奴仆全部處死,不分男女老少,據說彌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蘇氏宅邸一時間怨氣沖天。聖旨一下,原本豪華氣派的沾染了無數鮮血的蘇宅由大禪師坐鎮,帶領數百名僧侶弟子誦經念佛四十九日,怨氣得以消散。
她以為空頭的承諾可保家族免遭屠門,可還是高估了自己在那個人心目中的位置。
三日後是封後大典,墨懿公主阿潔麗雅本就是皇帝登基前的原配,蕙質蘭心,出生高貴,有母儀天下之風範。梨落見過阿潔麗雅公主,並不是她入住後宮之時,而是那日在她回王城的前一夜,在黎沈的將軍帳中。
(五)
他始終沒有給她一個解釋,況且有些事實無法更改,橫在彼此間的溝壑無法填平,他更無法容忍自己深愛的女子卻是兄長的妻子,那樣冰清玉潔的身體還帶著那個人的體溫。
封後大典之日,梨落提著玄月劍斬飛無數梨花,一襲白衣在十裏梨花之中自刎,被鮮血沾染了的梨花格外妖艷,滿樹盛開的梨花如冬日裏的大雪落滿在她的身旁。
「梨落。」冷峻威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疾步而來的他抱住她快要倒下的身體,用力握住她冰涼的手,再一次看到眼前這個又愛又恨的男人,她心口一疼,幾乎窒息,她喚他,小黎。然後掙開他的手,挽起左手的衣袖,潔白的玉臂上赤紅色的守宮砂嬌艷欲滴。她為他守身如玉只為那個勝過一切天長地久的誓言,他卻沒有給她編織那個無數次在夢裏出現的未來。
「倘若一切可以重來,我斷然不會愛上你。」這是她最後的話,有折骨吞血的決絕。
春去秋來,數載光陰已流逝在深宮高墻之中。
他坐在王朝權利的巔峰,望著金鑾寶座下用白骨鋪成的大道,那令天下男人羨慕不已的後宮佳麗,內心空虛的一片怎麽也填不滿,世間再也沒有一個女子可以像她般付出所有的感情來愛他。
密室裏,隔著玄冰棺,他看到她未曾蒼老的容顏沈睡在冰點以下的溫度,伸出的手只得收回。那日與她陰陽兩隔,他尋來了萬年寒冰制成了玄冰棺保住了那具難免腐敗的軀體。
棺中人久久沈睡,任憑他如何呼喚都是枉然,知道她永遠不會醒來,卻只能自欺欺人,用那抹熟悉的身影來安慰自己。
他悔恨之初以一種怎樣的絕望接受她離開的事實,因他明白她想要的自己已經無法給予。
數日後,玉梨宮意外失火,十裏梨花均是燒成灰燼,連同密室裏的玄冰館燒的灰飛煙滅,自此他像是失了魂一般,整日坐在玉梨宮的廢墟裏買醉。
一道詔書,太子繼位,王朝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篇章。
黎沈,這個富有傳奇的皇帝在新帝登基不久後離開皇宮再未歸。有人說他早已在一個隱秘的寺廟出了家,有人說在尺嵐江邊的一件茅草屋中看見了他,也有人說他手持一株梨花修道成仙。
鬥轉星移,記不得這是多少個冰雪消融的春天?暖風和暢,梨樹的枝頭一夜之間綴滿了一團團純白色的小花,白的似雪,白的晶瑩剔透,美輪美奐,嬌弱的花瓣在春風中顫巍巍。只一瞬,開始有梨花瓣漫無邊際地飄下。
恍惚中,有位玲瓏少女步步生蓮,走向白衣勝雪的他,小黎,梨花又開了呢。
(完)
盧生嬌,女,90後,供職於湟中區第一人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