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此,【江雪】諸詩之所以有一種「疏闊感」與「飽滿感」的平衡,之所以極為耐讀——讀作「二十個字的【離騷】」……其「無處可去」,遠遠大於「無詩可寫」……一如屈子,是人生哄擡了文學,而非文學哄擡了人生;不如屈子,柳氏甚至連那個陪他說幾句話的「漁父」也沒有,自己做那漁父……
柳宗元一生的著述多矣,純文學名篇尤其多,但提起「柳宗元」這三個字,排第一沖刺到眼前的,乃仍舊是那場千古最孤獨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怎麽,如此人盡皆知「一眼好」的詩還需要廢什麽話嗎?知道叫好不就完了嗎?

【江雪】:最神奇的五言絕句之一
是的,這樣級別的名篇,「好」就是了,但細細讀之,其不琢而琢,其無怨而怨,單一個好字又太嫌不夠了。——或因:就技法上而言,這恐怕是中國煌煌幾千年文學史上最奇最不可模仿的五絕之一了。
1、經典寫景怎麽寫? 先「興」,再「賦」,或賦、比兼之——「采采芣苢」,其興也簡,寥寥幾筆,主要為了襯托文中的人物。簡而言之,先打景物的遠鏡頭、虛化鏡頭,再打人物的近鏡頭、特寫鏡頭。 柳宗元呢?純然反其道而行之。人物鏡頭推得很遠很遠,推成寒江之上的一粒花椒籽;反而,寫景寫得極細而誇張。——寫的雖是「萬徑人蹤滅」,但大雪蓋住的每一個腳印,個個如在眼前——乃至個個鞋底上的紋路都如在眼前。
一樣的,柳氏雖以「千山鳥飛絕」造句,但群山之中片片凍餒的樹葉,雪天之上根根彈動著冰碴子的鳥羽,亦如在眼前。——觸之雖不及,聽之雖無聲,不及亦可觸,無聲亦作響,錯綜統一於一處。——是所謂「不琢而琢」。其:著語雖極少,但「絕」字、「滅」字,以及「千」字、「萬」字,又個個把守在造景造境的最緊要處——換了誰,或但凡在誰那裏哪怕虛來個半分,這樣至大至遠的境界便撐持不住(參考吳小如觀點)。

2、江雪江雪,「雪」卻直到最後一個字才出現。 然而,倘直接蓋住最後一句,視諸「千山鳥飛絕」等前三句,又何曾不讓人覺得大雪紛飛?此外,「寒」也至全詩最後才出現,但,視諸「千山鳥飛絕」等前三句,又何曾不讓人覺得天地山海俱寒? ——不琢而琢,於斯造極。其:徹底不用染色或任何直敘的描寫,甚至不用白描,純用空間,拉伸空間。——透過把空間拉伸到最廣最大最寥廓,如高台之上築起一座太和殿般的巨廈:不呼風來不嘯雨,依然示人以終年「森森然」之感。

3、「孤舟蓑笠翁」,亦寫漁翁亦寫柳氏自己——由數目上極大的「千」、「萬」直墜「孤舟」,壯大的全畫面遂極速收束於一人一心一片孤影。其:雖無一字置於抒情而此情凜然不容稍改,燭照千古寒江而共此盈盈一水萬古長流……是所謂「無怨而怨」。 ——總之是以此無怨而怨加之不琢而琢,諸詩體屬五絕容量為最小,這首小品卻寫成了至遠至大無從模仿的神品;細細品之,越品越覺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越品越覺得宇宙無垠……
【江雪】孤獨的深處:柳氏真的孤獨
以上皆就其技術上而言。就其內容上而言,那種「千古最孤獨」的觀感又是如何形成的?那種確鑿無疑竟至溢滿千山、鋪滿萬徑的孤獨感,又是如何形成的?推而問之,那種技術上的疏闊感與內容上的飽滿感,究竟如何達成的平衡?——要而述之,柳宗元一生總是一個人,韓愈諸師友雖在,總不在身邊;付諸詩筆,也總見他寫一個人循著一股莫名的情思徘徊不去——一部【河東先生集】,其一個人的【桃花源記】也。 這首【江雪】已不必說,隨便再看一首,也是一個人:
久為簪組累,(一說「簪組束」)
幸此南夷謫。(指他謫居之地永州)
閑依農圃鄰,
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
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
長歌楚天碧。
此詩名【溪居】,柳氏當時謫居的「永州」已在遠地,「愚溪」更在遠地的遠地——全詩攏而視之,類【江雪】,亦全是 離群索居的味道 。而「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不正是他一個人獨來獨往,碰不到別人,惟仰望碧空長嘯而歌?——為什麽呢?何必總這樣孤獨?或者,幹脆就是您想學陶淵明或王維,自找的這份孤獨吧?——以「偶似山林客」看:還真不是,還真不是他刻意自找的這份孤獨——我非真隱士,「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一切的一切,強作閑適罷了……


稍知柳宗元事跡者即知:斯人出身名門,少年進士;動輒就是政論、哲理之辯、古文運動;欲追隨王叔文重塑大唐而不成,終至一貶再貶——山林湘流,闊闊楚天,食野之蘋,無有嘉賓……渾然又一個屈原屈子啊!這樣的人,去陶淵明、王維不知其幾千裏也,何曾想一刻孤獨來著? 想想【江雪】,大雪天,一人一舟,是那個漁翁閑的沒事專挑這個天氣來垂釣嗎?他,無處可去——天地寥廓,奈何四方皆羈旅,奈何天大地大終究與我無關……
即此,【江雪】諸詩之所以有一種「疏闊感」與「飽滿感」的平衡,之所以極為耐讀——讀作 「二十個字的【離騷】」 ,蓋柳宗元是真的縱有千言萬語而不得發之,獨行羈旅,縱發之亦無人聽之,萬不得已而披發行吟在此水畔……其「無處可去」,遠遠大於「無詩可寫」。文學者,實則和他最想做的那些事相去甚遠;文學者,在他那裏本該是調劑。 一如屈子,是人生哄擡了文學,而非文學哄擡了人生;不如屈子,柳氏甚至連那個陪他說幾句話的「漁父」也沒有,自己做那漁父。

小結:那種孤獨,一片絕對的沈默
再看一首,柳氏【秋曉行南谷經荒村】:
杪秋霜露重,(「杪秋」即深秋)
晨起行幽谷。
黃葉覆溪橋,
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
幽泉微斷續。
機心久已忘,
何事驚麋鹿?
是的,又是他一個人,又是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荒村」——「江雪」、「溪居」之類的幽僻之地;又是那樣的一顆沈潛著千言萬語而千言萬語都是「萬不得已」的心——且又是由它怎樣也抑制不住的顫動,驚破了某一方舉目無人的幽地……惟那只「麋鹿」、那片「溪石」、那江大雪,聽此心曲無妨——悲哉:無妨,卻聽不懂…… 總而言之,惟「真正的一個人」加之無怨而怨、未琢而琢的天才,才寫得好這樣一份千古獨絕的孤獨。
若非真正的一個人或「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行不行?怕真不行。與柳宗元風格近似的王維、韋應物即寫不來這樣一種 「無話可說的孤獨」(三人與孟浩然並稱「王孟韋柳」) 。後二者也寫孤獨,也寫得極好,但他們的孤獨之中還是藏著太多暫時性、偶發性、會說話乃至時而喋喋不休的東西了——一出孤獨的折子戲也已,另一種孤獨,另一種味之溫熱的孤獨的美學。 惟此柳氏的孤獨循之無窮無盡,味之痛苦卻帶笑——詩句背後,一片絕對的沈默。
【江雪】為什麽好?質而言之,惟柳氏的那種孤獨相對最別無選擇,最清峭,一如屈子。又如屈子,那份天才亦別無選擇。
寫於北京辦公室
2024年10月25日星期五
【主要參考文獻】【新舊唐書】,計有功【唐詩紀事】,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蕭滌非、馬茂元、程千帆等【唐詩鑒賞辭典】,羅宗強【唐詩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