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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語錄之「上古與中古」(胡文輝編)

2025-01-11文化

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著書名世者甚眾。偶聞人言,其間頗有改訂舊文,多任己意,而與先生(按:指劉文典)之所為大異者。寅恪平生不能讀先秦之書,二者之是非,初亦未敢遽判。繼而思之,嘗亦能讀金聖嘆之書矣。其註【水滸傳】,凡所刪易,輒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夫彼之所謂古本者,非神州歷世共傳之古本,而蘇州金人瑞胸中獨具之古本也。由是言之,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與先生所為大異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談商周邃古之樸學。其所著書,幾何不為金聖嘆胸中獨具之古本,轉欲以之留贈後人,焉得不為古人痛哭耶?

【劉叔雅莊子補正序】,【二編】

寅恪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而喜談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故承命不辭。欲借是略言清代史學所以不振之由,以質正於先生及當世之學者。……摯仲洽謂杜元凱【春秋釋例】本為【左傳】設,而所發明,何但【左傳】。今日吾國治學之士,競言古史,察其持論,間有類乎清季誇誕經學家之所為者。

【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二編】

但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於穿鑿傅會之惡習。因今日所得見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僅存,或晦澀而難解,非經過解釋及排比之程式,絕無哲學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聯貫綜合之搜集及統系條理之整理,則著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境,所熏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誌。由此之故,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此弊至今日之談墨學而極矣。今日之墨學者,任何古書古字,絕無依據,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為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國號稱整理國故之普通狀況,誠可為長嘆息者也。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揚,為之流布者,其理由實在於是。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二編】

近年國內本國思想史之著作,幾盡為先秦及兩漢諸子之論文,殆皆師法昔賢「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者」,何國人之好古,一至於斯也。

【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二編】

研上古史,證據少,只要能猜出可能,實甚容易。因正面證據少,反證亦少。近代史不難在搜輯材料,事之確定者多,但難在得其全。中古史之難,在材料之多不足以確證,但有時足以反證,往往不能確斷。

楊聯陞【陳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講筆記】,【雜稿】

中古史不像上古史,上古史能有一二材料就能立一說,證據雖不充足,也很難反駁。又不像近代史,材料很多,真偽易辨,難在收集得全。中古史有相當的材料,而不如近代史之多,以致根據一些材料成立一說,就可能又有一些材料可以反駁之,所以困難。

卞僧慧【「隋唐史」開課筆記】,【年譜長編】

陳寅恪先生曾說過,先秦兩漢時代史料太少,不易論證;宋以後史料又太多,掌握不全。所以他選擇了南北朝隋唐一段,史料多到夠論證,但又不至於無法遍讀。

周一良【挖一下厚古薄今的根】

清華大學1932年秋季的學程說明中,說「以晉初至唐末為一整個歷史時期」,當系陳先生所擬定。據傳陳先生還曾說過,漢以前歷史材料太少,問題不易說清楚,宋以後印刷術發明,書籍大量廣泛流通,材料又太多,駕馭不易,所以選取魏晉到隋唐材料多少適中的一段作為研究物件。如果此話屬實,也可以幫助解釋為何陳先生選擇了這個不古不今的段落。

周一良【紀念陳寅恪先生】,【追憶】

陳師在1936—37年的隋唐史班上曾一再明講,由於史料殘闕,中國上古史是不易、也不宜作長期研究的物件的。近代史史料多,但需精細考證之處不多。唯有當中一段,尤其是隋唐,史料上雖仍有不少殘闕,但一般資料究竟比起上古要多得多,而且還有其他多種古語文的資料,所以最宜於精深的考證,而原創性發明的機會也比較多。我清華同系同屋的黃明信(古藏文的一等專家)在這年的一次系茶會中明明聽見陳先生相當大聲地說:「我真不懂何以今天居然有人會開中國上古史這門課!」……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

談治史以中古史為先。先生曾經不只一次說過:「上古去今太遠,無文字記載,有之亦僅三言兩語,語焉不詳,無從印證。加之地下考古發掘不多,遽難據以定案。畫人畫鬼,見仁見智,曰朱曰墨,言人人殊,證據不足,孰能定之?中古以降則反是,文獻足征,地面地下實物見證時有發見,足資考訂,易於著筆,不難有所發明前進。至於近現代史,文獻檔冊,汗牛充棟,雖皓首窮經,迄今無終了之一日,加以地下地面歷史遺物,日有新發現,史料過於繁多,幾無所措手足。」是知先生治史以治中古史為易於見功力之微旨,非以上古與近現代史為不可專攻也。

王鍾翰【陳寅恪先生雜憶】,【追憶】

陳翁之意,殆以為劉漢以前,年代久遠,史料難資征信;明清以降,又以為時苦近,資料太多,不易抉擇。李唐為中國文化之最高峰,書法、佛經、詩歌、古文、政治制度,均有輝煌之成就,入此寶山,必多創獲。

揩元【陳寅恪教授】,【近代中國史家學記】

治上古史,從文獻講首先有個識字的問題,不識字或認錯了,就一切無從談起。再一個是辨別真偽的問題,把後來人假造的「史料」當真的,做立論根據,往往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而且,要講究第一手資料就不能僅靠文獻,地下發掘提供的實物資料尤其重要,這就需要良好的社會條件,不是任何一個史學工作者單憑自己個人努力能夠解決的問題。治近古史,則中國從宋代以來,印刷業逐漸發展,史料越來越多,從正史材料到稗官野史、筆記雜談,多如牛毛,一個史學工作者既要通覽一個時代的全域和它的來龍去脈,又要有所專精,是很難做得恰到好處的。比較起來,治中古史,這幾個方面的困難要少一點,認字、辨偽的任務比上古史少,史料繁多難於占有的問題比近古史小,可以說是不古不今,但也有它的困難。研究中國中古文化不懂佛學是隔靴搔癢,難得有成就……

艾天秩【憶先師陳寅恪先生】

來源:【陳寅恪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