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初讀如一盞燈,再讀如一抹香,三讀、四讀,讀到在我自己的生活裏與之重逢,它便成了一封來自遙遠的知己的信……於此,我額外感觸得到自己「活過」。
讀詩也講個「緣份」。
緣份未到之時,僅能 「入腦」 ,僅能借助自己文史哲方面的知識勉強判斷那是不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隨著緣份的積累,譬諸自己終於也經歷了一鱗半爪詩人經歷的那些事,譬諸自己有幸也見過了一點詩人當時見到的那些景,同樣的一首詩,便得以「 入心」 ,便得以喚起我主動登上自己的心坎,朗聲承認道:真是好詩啊!
倘緣份繼續積累下去呢?便得以轟然扒開那心坎,便得以把那裏面自己也不認得的東西掏個一幹二凈——竟至驚呼道:您是如何跨過上千年時光,一舉而住進我之所想的呢?亦或者:我看那片風景時,難道您也在嗎?您是如何借來的我這雙眼? ——最近的一個「緣份終於到了」的例子, 柳宗元的【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緣份未到:一千多年的隔膜實實在在
這首詩很多年前就讀過,惟長久以來僅「入腦」而已。 由是入腦不入心而僅知:
1、這又是柳宗元寫在永州謫居之時的一首詩。自然而言: 2、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寞」,來自天涯之遠、獨此一人;來自我柳宗元本是何等的抱負啊——「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柳氏【答貢士元公謹論仕進書】),怎奈:此時此刻,只能推開窗對著那一片月色侵寒的「西園」說去……
而:3、技法上,長久以來也只是知道「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兩句非常出名,蓋「以有聲寫無聲」(吳文治)。——以涼夜裏絲絲微弱的聲響,一一通上了柳氏的那種蛛網一般的寂寞——枝枝節節,絲絲纏結,越掙紮便粘得越多越緊…… 是的,緣份未到便僅止於如此讀之,一千多年的隔膜,隔得著實徹底。

緣份到了:那寫的不就是我嗎?
現在,和這首詩的緣份怎就到了呢?我怎麽知道是不是這方面的知識積累的結果?
簡單得很,其:柳宗元的這一首【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我在我的生活中分明地看到了、聽到了、感觸到了——一個天才一個凡人,一個大唐元和年間一個公元二零二四年,轉瞬之間,都不成問題了…… 蓋前些日子,也是獨自山居,也是想著平時再怎麽失眠但已清靜到這個份上,總能睡上一個好覺了吧?也是沒能睡成。而那驚醒了我的,也是「繁露墜」,也是淒泠泠墜露敲醒窗台的聲音;此外,也是那一種遙遠卻清晰的泉聲、鳥鳴聲…… ——「石泉遠逾響」兩句,當年讀之,甚覺怪異:怎麽泉聲愈遠反而愈覺其響呢?硬寫的吧?為刻意的標新立異硬寫的吧?
哪曾預見:轉過一千多年,轉過數不清的地方,竟也讓我聽到了一模一樣的泉聲。
那泉水的所在,亦不知其幾十上百裏也,但在一個莫名難眠的漫長的涼夜,它就是比屋裏的音樂聲、煮茶聲、水龍頭聲要響亮上太多太多。——聽之愈響,直至搖晃出了心中層疊繁蕪而又不給我再補上些什麽,空卷著寂寞。 且就在這一出神一木然的時刻,鳥鳴聲傳來。——聲音分明到我仿佛正乘著那只鳥,正繾綣地伏在它的背上,正貼耳上去,任羽毛下面的血管彈動我的臉頰……遂忽然明白了柳氏的寂寞,明白了那裏面真正的內涵。 此中有沒有年少之時抱負落空的寂寞?自也有;惟更多的是:「誰能同我說一說,我究竟屬不屬於這裏?一生一葉,終著落於何處?」
此間,非唯落空之後的寂寞,而主要是這樣空然一問之後——不知付與誰來回答。

根本上,如何結來的這一份緣?
太少見多怪了吧,第一次獨自山居吧?巧合而已,換我在這兒沒話找話硬寫呢吧?
都不是的。根本上,我一樣的,一樣的也是行至人生的某一長亭短亭並在此有所落空——無非天才兼大人物的柳宗元落入的那個空洞巨大,我這個凡人則落入了一個針眼兒。再而,我一樣的,一樣的也是因為「行至水窮處」又不安然於「坐看雲起時」,即此:一樣的易於被這種空擲無歸的寂寞卷走了心。 ——凡暫時被卷走了心的人,欲開家門而暫時找不到鑰匙,家裏的任意一點響動便忽地關情,便忽地聽之皆格外清晰。——當年柳氏,即事成詠而已,豈有半分刻意的硬寫或標新立異?
網上寫文章這幾年,經常有人問我,竟至於質問:讀詩有什麽用呢,不當吃又不當喝,影響我月薪三千嗎?老實說,不知如何去說。於我而言,一如前述,讀詩兼是結緣,且主要是結緣。 好詩初讀如一盞燈,再讀如一抹香,三讀、四讀,讀到在我自己的生活裏與之重逢,它便成了一封來自遙遠的知己的信。生活索然無味之時,心力心氣有所不濟之時,或者就是在那些最最平常的日子裏,每每結下這樣的一封信,每每鄭重地提醒著我對於生活更細致、更綿長的愛慕。於此,我額外感觸得到自己「活過」。
寫於北京辦公室
2024年10月29日星期二
【主要參考文獻】【新舊唐書】,計有功【唐詩紀事】,蕭滌非、馬茂元、程千帆等【唐詩鑒賞辭典】,羅宗強【唐詩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