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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語言之變

2025-06-11文化

1929年2月11日,【大公報】文學副刊登出一篇書評,討論【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作者知白認為,老舍的作品在情調,文筆,和結構方面,無一不好:諷刺,輕松,且也還緊湊。他同時覺得,作品也有遺憾,但並不多,如語言似即其一。他因而也得出一個結論:「老舍先生的白話沒有舊小說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雖‘輕松’,卻不甚雋妙。」

知白即朱自清,他的文章是正式的老舍批評的第一篇。其時,老舍人在英國,看不到朱自清的意見。但是,對自己的問題,老舍亦非全然無知。【老張的哲學】脫稿之後,他即感到小說的情調或風格,還有調整余地。可是如何改,他卻沒有方向。第二部小說【趙子曰】寫成那一年的九月,正巧胡適到倫敦來開會,老舍就寫信請他指點自己的新作,「我的小說寫得非常可笑,可是,是否由滑稽而入於‘討厭’,我自己不知道。」

實際上,看出老舍語言不足者,非止朱自清一人。老舍在【我怎樣寫〈二馬〉】裏說,「我在‘老張’與【趙子曰】裏往往把文言與白話夾裹在一處;文字不一致多少能幫助一些矛盾氣,好使人發笑。滌洲是頭一個指出這一個毛病,而且勸我不要這樣討巧」。「滌洲」即白滌洲,與羅常培和齊鐵恨皆為老舍要好同學;他們追隨蔡元培、黎錦熙和趙元任,是國語運動的幹將。白滌洲勸他「要盡量將白話的美,提煉到文字中」,只是老舍不為所動:「我當時還不以為然,我寫信給他,說我這是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話裏,以提高白話,使白話成為雅俗共賞的東西。」他更傾向於認同沈兼士1918年提出的辦法:「我以為可仿日本之例,於白話以漸參入文言,則白話能進步,因現在之白話,缺點太多。」

陳師曾【北京風俗】圖冊之玩鳥

從1928年至1929年,即作品在國內大受關註的這一年,老舍對自己的「藝術工具」,即寫小說所用的語言,有了新的認識,文風也隨之出現轉變:新寫的【二馬】,「除了在文字上是沒有多大成功的」。他很清楚,是自己同一時期的閱讀,使自己的語言發生變化,從而促成新作文字上的成功。這個小說動手之前,他為自己的閱讀第一次劃定了範圍:「開始讀近代的英法小說」。

限定範圍的閱讀,給老舍帶來兩個發現:第一,簡單語言的作用。其次,方言的力量。後一個發現,乃因哈代小說而來。老舍更由此認識到,求變須去文言,「不假其他材料的幫助……把白話的真正香味燒出來」。哈代的方言,讓老舍想起他自己的方言,地道的北京話。俗套而無聊的文言字辭,換成活潑的北京話語匯,或許也能走得通。他也想通了白滌洲的建議,說:「我自己的筆也逐漸的、日深一日的,去沾那活的、自然的、北平話的血汁,不想借用別人的文法來裝飾自己了。」

老舍意識過來,「在文字方面就必須努力,作出一種簡單的,有力的,可讀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這是一條新路。

陳師曾【北京風俗】圖冊之玩鳥、旱龍船、拉洋車頁陳師曾【北京風俗】圖冊之拉洋車頁

1950年,在【老舍選集】「自序」中,老舍說到他1936年創作的【駱駝祥子】在風格上的變化,與自己在用字方面的覺悟和努力有關。他堅信「溶解」方言於白話小說,既然必要,就須較真,「一字一聲」不可隨便。在「宣傳純正國語」方面,他扮演的角色是與眾不同的,他知道「我的作品曾經先後在不同的地方被利用為‘官話’課本」。他藏著一個夢想:在規範的白話裏,為自己「提煉」的北京話,掙得一席之地。

1964年,他在為金受申【北京話語匯】修訂本所作序言中,繼續探討說:

在我寫小說和劇本的時候,總難免用些自幼兒用慣了的北京方言中的語匯。在用這些語匯的時候,並非全無困難。有的聽起來頗為悅耳,可是有音無字,不知應當怎麽寫下來;思索好久,只好放棄,心中怪不舒服。有的呢,原有古字,可是在北京人口中已經變了音,按音尋字,往往勞而無功。還有的呢,有音有字,可是寫下來連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它的意思與來歷,悶悶不樂;是呀,自己用的字可連自己也講不出道理來,多麽別扭啊:原來,北京話的語匯中,有些是從滿、蒙、回等少數民族的語言中借過來的,我沒有時間作研究工作,所以只能人雲亦雲,找不到根源,也就找不到解釋。

這裏有幾個例子,都出自【駱駝祥子】,全是比較特別的北京土話語匯,可以看作是他上面說法的證明。

口頭上說但寫不出的,若是有音有字,用「考本字」的辦法,即可找到正字。老舍說「好友顧石君先生供給了我許多北平口語中的字與詞」。【駱駝祥子】中有幾個,如「扷」「謯娽」「瀎泧」「(圖1)」。有些正字尋自【說文解字】,不過在北京話的實際運用中,有很多俗寫體。

有音有字的方言語匯,因原有古字在口頭上語音變化而不可考的,容易給人誤以為是有音無字的。人們碰到這類語匯,考本字無果,只好「造字」。老舍「造字」,有時會從生僻古字中找替代,他用的還是沈兼士的老辦法:「宜求久廢不用之字以補之」。【駱駝祥子】中的「飠掌」「飠央」和「米工」,即為如此所得。

如第十八章寫祥子在毒花花的太陽下拉車,「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喝完,他連連的打膈,水要往上飠央!」中的「飠央」,在字書中,義為飽。在1978年修改本作「饣央」,但到了【老舍文集】第三卷(1982)中又改作「漾」。「漾」有「液體滿而溢位」義。至此「飠央」在後出的本子裏徹底消失。

方言中有音無字的語匯,或曰「有音義無通行形體的字」,指「一些語源模糊,口頭上說,但從未寫下,或只在用的時候,勉強造一個不曾得到公認的字臨時湊數的語匯」。在北京口語中能聽到的此類語匯,趙元任和楊聯陞為哈佛燕京學社編的【國語字典】裏收了十四個,其中之一﹝ se.(sê).F command to a camel to crouch down.﹞,即【駱駝祥子】第三章裏的「色」:

「色!色!色!」祥子叫駱駝們跪下;對於調動駱駝的口號,他只曉「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套用出來,特意叫村人們明白他並非是外行。

陳剛在【北京方言詞典】中,說se的語源是蒙語(sohu),寫作「噻」,其所舉例句「駱駝駱駝噻噻」亦見張則之1932年編【北平歌謠】。此一歌謠在趙煥筠同年所編【春明兒歌集】中,又作「駱駝駱駝縮縮」。

除了「色」,第十一章「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措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一句裏的「措」,亦屬有音無字語匯。齊如山【北京土話】將之寫作「搓」:「搓,鏟也,除也,收也。如院中有臟土須鏟出去,則曰‘搓出去’。攤上賣落花生等物,亦曰‘搓一堆’。」

之前碰到要表達「措」的意思的時候,究竟該寫哪個字,老舍並沒有一定主見。他用過「推」,見【老張的哲學】:「王家是等著新娘趕散邪氣,陳家是還有四個姑娘待嫁,推出一個是一個,越快越不嫌快。」他用過「鏟」,見【柳家大院】:「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大多數情況下,老舍只是隨便選用一個同音字,如「挫」「搓」和「撮」。

【駱駝祥子】也有一些方言字詞,近於有音無字,但其義並不好講。如第七章「顛算了七開八得,他覺得高媽的話有理」句裏的「七開八得」(滿語),同第九章「老頭子棒之呢」句中的「棒」(滿語),和「色」(蒙語)一樣,都是溶於北京話中的外來語。

周作人曾將【駱駝祥子】視為與【紅樓夢】【兒女英雄傳】一脈的「不朽的傑作」:

中國用白話寫小說已有四五百年的歷史,由言文一致漸進而為純凈的語體……現代的小說意思盡管翻新,用語有可憑藉,仍向著這一路進行,至老舍出,更加重北京話的分子,故其著作正可與【紅樓】、【兒女】相比,其情形正同,非是偶然也。

再後來,【駱駝祥子】英譯本轟動美國。1945年10月,時已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在紐約演講,特別提到了老舍的【駱駝祥子】,報道稱他「很贊美這本小說,極勸美國人看這小說的英文本。」此時距離老舍1926年以【趙子曰】求教這位現代白話文學宗師,已快二十年。

應該說,論及老舍在提煉北京話並將之溶於現代白話方面的貢獻,不管什麽人,都無法不認同何容在【語言的創造者】裏表達的見解:

語言先文字而存在,但是方言而成為國語,土語而成為雅言,是要經過文學上的運用才能成功的。英國語言的成熟有賴於喬塞,義大利語言的成熟有賴於但丁,中國語言的成熟有賴於施耐庵,曹雪芹,羅貫中,燕北散人,老殘諸人,如果不避捧嫌,我們可以說老舍也是其中之一。

原標題:【趙武平 | 老舍的語言之變】

欄目主編:楊逸淇 文字編輯:李純一 劉迪

來源:作者:趙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