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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是一種生命吶喊

2025-05-10國風

截至目前,我還沒有發現哪門藝術能如此酣暢淋漓地表達一個人的生命激情,如此熱血奔湧地呼喊一個人的生命渴望,如此深入腠理地宣泄一個人的生命悲苦,想想唯有秦腔。無論你喜歡不喜歡,待見不待見,珍視不珍視,它都以固有的方式存在著,不因振興的口號喊得山響而振興,不因「黃昏」的論調彈得地動而「黃昏」,也不因時尚的猛料生汆烹溜而時尚。總之,秦腔是我行我素,處變不驚,全然一副「銅豌豆」做派,它就是一種吶喊的模樣。

中國秦腔優秀劇目會演現場 新華社/供圖

秦腔到底生成於什麽年代,至今尚無大家都接受的論斷,有人在【詩經】裏就找到了「秦腔」二字,當然那個秦腔明顯不是今天所說的這個「以歌舞演故事」的秦腔;有人說秦腔原創於秦代,這話初聽似有道理,可時至今日也無太多史料可供佐證;還有人說秦腔糅成於西漢百戲湧流長安時期,但研究資料缺乏相互支持,尤其是無成形唱本傳世,似乎也不足為取。倒是秦腔成於盛唐之說,不僅有正史野史考據,而且有唐人評李龜年唱【秦王破陣曲】「調入正宮,音協黃鐘,寬音大嗓,直起直落」的說辭,這種演唱特點和方法,也正是秦腔至今都在傳承效法的正宗腔調,因此可以說李龜年的「秦王腔」,當是有史可考的早期秦腔。

秦腔【火焰駒】

秦腔至明朝已是比較成熟的形態,不僅盛行於陜西、甘肅一帶,而且隨著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軍的四處征戰而流播八方。據載,起義領袖們個個都是秦腔愛好者,有的甚至是高級「票友」。而李自成出身樂戶,唱秦腔更是夠得上專業水平,因此連軍樂都采用的是秦腔曲調。有如此多的說了話就能算數的領袖人物關心愛護,加之大規模的戰爭席卷,自然使秦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進與發展。到了清朝中葉,秦腔更是登上了中國戲曲的霸主地位,在有名的「花雅之爭」中,甚至「打敗了」(參照典籍語)昆曲、京腔,成為一個時代的戲曲最強音。所謂「花雅之爭」,就是民間與正統之較量,以秦腔為代表的地方戲曲自是「花部」,而以昆曲為代表的上流戲曲則是「雅部」,「花」即旁出、非主流、野路子、下裏巴人之意;而「雅」則是正出、高雅、中規中矩、溫文爾雅之資質。今天看來,「花雅之爭」其實是民間力量對少數士大夫階層所固守的「小眾文化」的一種潮汐與遮蔽,勝敗之說似乎有點過於意氣用事。所謂秦腔「打敗」昆曲之時,正是洪昇寫出【長生殿】和孔尚任誕生【桃花扇】的傳奇創作巔峰時期,因其思想性與藝術性都達到了至高的境地,隨之形成了文人雅士更進一步的雕琢之風,終使昆曲成為花瓶,而被廣大受眾所拋棄。以秦腔為代表的「花部」戲曲,則帶著與生俱來的生命率性與忠孝節義的恒定思維,使觀眾重新找到了心理適應,它的「雜樂共作秦聲尊」的一時顯赫當是事物律動的必然。不過這種「香餑餑」時期很快就被代表著士大夫階層的清政府搞臭,他們視異常率性本真的秦腔為粗俗、不潔。先是不許在京城內登台亮相,班社只好到京郊「竄動」,後來幹脆完全趕出京師,並明令嚴禁演出與流播,秦腔藝人被賣身為奴,其子孫三代不得應試入仕。時有陜西華縣一秦腔「大腕」因中舉而頭顱被「喀嚓」,諸多「粉絲」為其鳴不平悉數遭「嚴(厲)打(擊)」。秦腔由此進入了低迷時期。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秦腔並沒有因為清朝政府的「喀嚓」而喀嚓斷裂,歷史反復證明,只要是深紮於尋常百姓心頭的那點「樂子」,那點愛好,那些故事,即使割掉了一茬茬腦袋,還會有更多的腦袋長出來。現在不僅「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兒女齊吼秦腔」,就連甘肅、寧夏、青海、新疆、西藏都彌漫著豪氣沖天的大秦之音。相反,倒是清政府極力推崇的昆曲至今仍需特別加以保護才能維系一脈香火,個中情由實在不是三言兩語所能道明的。試想當初秦腔要是被乾隆爺愛上,千恩萬寵弄進宮去,先把那些「毛糙」的東西打磨掉,再精雕細刻一番,鑲上幾顆金牙,敷上一層脂粉,讓男人像鼻子被鬼捏住了一樣作女人腔,最終把秦腔搞成牙雕、鼻煙壺之類僅供少數人把玩的「珍品」也未可知。看來民間的東西走向象牙塔真不是什麽好事,秦腔能有今天的紅火熱鬧,清政府絕對是幫了大忙的,要不是他們飛起腳來把它從京城踢出去,讓這種腔調遠離貴族氣、精巧氣、鳥籠子氣,還真不會有今天的生命景觀與博大氣象呢。

秦腔演員下鄉演出受追捧

秦腔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具有生命的活性與率性,高亢激越處,從不註重外在的矯飾,只完整地呈現著生命吶喊的狀態。我曾經對一位想了解秦腔的外國記者講:秦腔酷似搖滾樂,喊起來完全是忘我的樣態。那位記者在看演出時,見「黑頭」出來一唱就樂呵了,直說太像搖滾,只是節奏有些緩慢而已。很快,「黑頭」又唱起了「滾白」,節奏之疾勁猶如鐵鍋崩豆,毫不遜色於現代人的情感宣泄,他終於對我的「搖滾說」完全信服了。20世紀風起雲湧的各種都市搖滾,從某種程度上講,有點接近秦腔對生命的「魔性」闡釋,但遠遠只是皮毛。那種吶喊帶著太多個人欲望與情緒化表達,而缺乏生命的深度,喊一喊就過去了,可秦腔對命運、人性的深層吶喊仍在不驚不乍地繼續。我們有時會想當然地把老戲歸結為宣揚封建傳統那一套,固然有,但不可以偏概全。有的實在是不了解「戲」之「老」,老戲對弱者的同情撫慰,對官場弄權、黑惡勢力的指斥批判,以及對善良的奔走呼號和對邪惡的鞭笞棒喝,從來就不曾下過軟蛋,且民間之立場更是貨真價實,而非偽飾矯情。

秦腔是不容置疑的民族最古老戲曲劇種,號稱「梆子聲腔鼻祖」。所謂梆子聲腔,就是以棗木梆子打擊節奏的一種板腔體劇種。在近千年的滄桑世事流變中,多少嫩花香草婆娑舞動一番便煙消雲散,而「鼻祖」卻始終沒有因年事已高而聲息微弱,相反倒是隨著時間推移愈來愈精神矍鑠、老當益壯。據不完全統計,僅西北五省區就有各類秦腔劇團數千家,多年前我曾了解到,甘肅甘谷縣人口五十六萬,業余秦腔劇團六十五攤,而遍布在大西北城市中的秦腔茶園,更是擂台疊加,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無利熙來也攘往。至於在都市旮旯、校園一隅、鄉村背街、田間地頭,抖動著秦腔神經的那就更是如繁星眨動,數不勝數。在以搞錢為生命本質要義的人類活動的今天,尚有如許多人愛著這麽土頭土腦的「賠錢貨」,且搖頭晃腦,閉目擊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真的已經讓外人覺得很是不可理喻了。

後台備場的秦腔演員

我以為秦腔讓西北人百揉千搓而不棄的根本原因,是它的陽剛氣質對人的血性補充的絕對需要,就如同生命對鈣、鐵、鋅、鉀、錳、鎂等微量元素需求的不可或缺。若以乾坤而論,秦腔當屬乾性,有陽剛之氣,飽含沖決之力,而這種力量也正是民族所需之恒常精神。秦腔似大風出關,如長空裂帛,為了一種混沌氣象,它甚至死死堅守著粗糙之姿,且千年不變,以有別於過於陰柔的坤性細膩。精致的時斷時續,時有時無;粗糙的反倒氣血僨張,壽比南山。這便是生命演進的本質機密。相對於今日一切都追求精細、極致之奢華,秦腔同樣也面臨著死亡的絞索,因為我們也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向油光水滑邀寵獻媚。我們很難抵禦一些甜膩「坤」聲的誘惑,不羈之「乾」腔因缺乏麻酥酥的蹭癢感而被時尚所唾棄,但一切時尚都是過眼煙雲,唯有笨拙的古樸守望才是真正的生命常道。無論怎麽活著,我們都需要陽剛,需要大氣,甚至需要帶著「毛邊」的勃發與沖決,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吼幾聲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