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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酒事

2024-10-02國風

潘雲強

父親喝醉的幾次,都是春節在姥姥家。

喝醉首先是日子特殊。在中國人傳統觀念中,酒似乎與春節牢牢繫結。即使不會喝酒之人,在萬家團聚的春節,也要喝上幾口。姥姥的三個女兒都已結婚,以媽媽為例,平日對我爸喝酒管得很嚴。如果說此時她表現出難得的寬容,而作為丈母娘的姥姥則有放縱之嫌,即使女婿們喝出些洋相,也護著他們不讓女兒們說。

再是彼時父親他們年輕,小姨夫還不到三十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農村,有二種酒令。一種是劃拳,嘴裏一邊喊著什麽五魁首哇,六六六哇,手則伸出來表示數目。劃拳膩了,就換打鼻子眼,這也是那個年代老少鹹宜的一種遊戲。對方打他手掌時,同時要喊出鼻子,眼,嘴或耳朵等。而被打的一方則要用自己另一只手,指向鼻子眼等相應位置。父親的手指中間象長了蹼般的拙,贏少輸多。而兩種酒令,都帶有剛猛的氛圍與感官刺激,使處於盛年的男人難以喊停。

還有一個似乎拿不上台面,乃人的自然內容:即男人在異性面前格外愛表現。這與自然界雄性動物總在雌性面前炫耀,獻殷勤,引起它們關註相似。母親三姊妹是村裏公認的美女。而父親三連襟,則有一個共同特點:聽老婆話,拿老婆上心,說句不恭的話是有點老婆迷。

這其中以小姨夫為最。說起小姨夫,首先要講個故事:早年間,小姨夫家有頭大叫驢。驢勁大,聰明,記憶力強。驢蹄子走起來左右交叉,象貓步,走的是一條直線。他家這頭驢,只要東西放到它身上,不用人跟,它能乖乖的馱回去,然後再自動返回來。可這麽一條幹農活的好驢,自從小姨嫁過去後,便成了她的專騎,他們倆象鴛鴦似的不拆棒。小姨好趕集,小姨夫牽著毛驢,走在清晨無際的田野上,再望著在毛驢上顛得晃晃悠悠的大高個,面若桃花的俊媳婦,心裏甭提多恣。小姨夫對小姨高貴程度用一句諧後語:「騎著毛驢放響屁——個個打在腰眼上"來形容恰如其分。男人們在自己老婆現場觀戰的情況下,格外逞強。即便是喝酒,也很難認輸,醉便在情理之中。父親有一優點,人醉心不醉,不七說六道,倒頭酣睡如偎窩之老貓。

父親硬說我在部隊辦的婚禮不作數,要在家補辦一次。父親是廚師,酒席由他親自主廚。當酒足飯飽的客人陸續離席,累"草雞"(慫了的意思)的父親便坐下來獨自喝將起來。鄰居的收音機正播革命歌曲,鏗鏘的樂曲透過墻壁傳過來,父親的腿偶而有節奏的配合一下。他左一杯,右一杯,喝個不停,誰勸也不聽。也是,獨生兒子完成人生之大事,他太高興了,他純粹是自己把自己灌倒了。這也是在自己家裏唯一一次喝醉。

父親上了年紀,基本沒再醉過。他好喝兩口,但又清楚喝多了損傷身體,耽誤事等壞處。這實際是個兩難的選擇。但我認為他較好的把握住了度。他比較自律,饞而不戀,不貪。煙台從五十年代到改革開放前,百姓常喝的酒以散裝地瓜幹及各種果酒為主。果酒有梨酒,蘋果酒及葡萄酒等。父親不喝地瓜幹酒,太烈太沖,上頭。他最常喝的是果酒,這種酒的度數低,喝起來甜絲絲的。年紀更大些,他迷上黃酒,家裏凈是孩子送的瓶裝紹興加飯酒,紹興花雕,及即墨黃酒等。他的酒盅不大,一盅七錢,無論喝什麽酒,一律三盅,微薰對他來說剛剛好。

為了滿足他喝點小酒的願望。幾個孩子把各自家中鑰匙交給了退休的父親。煙台有家萬香齋燒肉,父親特愛吃。於是,父親到那個孩子家,那家就預先給他買些萬香齋燒肉,備好酒肉蛋菜。父親知道孩子們好意,他倍看重面子,不白吃孩子們的。他充分發揮自己的廚藝,變著法兒給大家做各式菜肴,他做得飯菜比飯店好吃,既解決了孩子們嘴饞,又免除大家下班忙活家務之苦。我曾問父親為什麽好喝口?父親答曰:喝酒能忘記煩惱,讓人快樂!父親這個理由不牽強,比較客觀的臨摹出了飲者的心理狀態。

1995年秋天,91歲的父親在煙台肺科醫院住院。同病房有二個老人,其中一個年輕時跑供銷。他喘氣困難,即使這樣,也常常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酒瓶,趁人不註意,偷偷抿二口。大夫發現後,酒瓶沒收,並勸他別喝酒,有錢買點好吃的。那老頭竟說:"酒就是好吃的",大夫被他懟的一臉愕然。病房還有一個老者,是市文化局退休幹部,老人長得文質彬彬的,他的肺病很嚴重。同時還伴有便秘。別人給了他個偏方,說香油能潤腸通便,對肺有好處。他便天天晚上喝香油。一天早上,護士來量體溫,掀開被,一只老鼠冷不防從被窩裏跳下床,逃之夭夭。想必是那老鼠想吃香油,與他同床共眠了一晚。病房所有人,包括醫護都笑躺。

一絲不易察覺得笑意瞬間也在病入膏盲的父親臉上一滑而過。旋即,表情黯淡的對我說:「看來,老天爺是不讓我喝過年酒了"。父親的只言片語表述的是酒事,更是不舍與眷戀。

2024年3月8日刋登於煙台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