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國風

朱恬驊:節日光影璀璨,成為我們表達生命體驗的一部份

2025-02-05國風

第一個「非遺」春節,各地文旅張燈結彩,將節日氛圍渲染得格外濃郁。除了各類民俗技藝展演,新技術手段打造的新文化景觀也紛紛亮相。年初四至正月十五在南京西路商圈與蘇河灣商圈同步開展的「閃亮·靜安光影SHOW新春」光影秀展演活動就是其中一例,音樂燈光、光影場景、燈光雕塑輪番登場。無錫拈花灣別具一格地以整個小鎮為舞台,系統性地運用雷射投影、動態雕塑、無人機等載體,讓遊客體驗移步換景、深度沈浸的奇妙旅程,吸引了海內外的目光和贊譽。

節日期間,新穎的光影表現形式呼應了元宵節燃燈賞燈的悠久習俗。據傳,漢武帝在正月的「上辛日」這一天祭祀太一神,而其後的漢明帝則在元宵之夜燃燈表佛,都與元宵點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東晉史學家習鑿齒有詩雲:「煌煌閑夜燈,修修樹間亮。燈隨風煒燁,風與燈升降。」燈與月呼應,成為元宵的獨特風景。南北朝時期,元宵夜的遊藝活動開始興起,延續到隋唐。隋煬帝楊廣作有【元夕於通衢建燈夜升南樓】一詩,渲染了元宵節的熱鬧氣氛。唐代社會劄記【朝野僉載】中,記載了宮廷工匠制作的巨大「燈輪」:「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於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唐代風俗誌書【歲華紀麗】「上元」部也載有「觀燈」「火樹」「燈樓」「神燈佛火」諸條,其中記載唐玄宗曾在上陽宮建造燈樓。樓高一百五十尺,其上懸掛珠玉,微風拂來,就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宮廷燈火極盡奢靡,民間也有元宵點燈遊園的習俗。繪有人物圖案的「影燈」可隨燈燭的熱力而旋轉,每到元宵,則成為彰顯門庭的用具。同樣成篇於唐代的【影燈記】中記載了洛陽人過元宵的盛景:「上元以影燈多者為上,其相勝之辭曰‘千影’‘萬影’。」 天寶三年(744年)十一月,唐玄宗下詔,「每載依舊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開坊市門燃燈,永以為常式」,明確了正月十五前後解除宵禁、燃燈祈福的制度。元宵燃燈賞燈的習俗,自此獲得官方的正式承認,並成為官方倡導的節日。

天津普都青古鎮的新春年味頗有古韻。新華社

到宋代,元宵賞燈的時間進一步延展。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年)將弛禁燃燈的期限向後寬限兩天,到太平興國六年(981年)又將「燃燈五夜著為令」,每年上元節者要舉行大型燈會,同時演出百戲,是以有所謂「東京上元五夜燈」說法。明代規定元宵節張燈時間可長達十夜。在清人輯錄的【格致鏡原】中,就載有描述明萬歷年間蘇州花燈的盛況,雲「元夕張燈城中,燈毬巧麗,他處莫及」,列舉了城中的「玉柵燈、琉璃燈、萬眼羅、百花蘭、流星紅、萬點金」,可見花燈種類繁多、造型精美。

現代民俗學者認為,元宵燃燈的習俗本身並無單一的起源,而是民間遊藝與宮廷享樂共同作用的結果。隨著元宵賞燈的習俗趨於固定,便產生了將它「合法化」、附會歷史「源頭」的需要。將燃燈追溯到【史記】中「祭祀太一神」的記錄,就是為了表明當時的習俗於古有征。然而,從具體日期和活動性質上來看,二者存在顯而易見的分歧。「上辛日」在正月初一至初十之間,由天幹記日的順序所決定,而元宵則固定在正月十五,是歷法推算月相的結果。更重要的是,祭祀是敬神、娛神的嚴肅儀式,而元宵則是士民同樂的世俗節日,其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都起到了民間狂歡的作用。

去年春節期間,余姚玉皇山公園的無人機表演讓人們難以忘懷。新華社

推究元宵燈會的興盛,從節日光影秀和燈會傳統的關聯,乃至燃燈禳災的文化傳承來看,「燈火」的延續來自個體生命體驗的累積。用燈火的光與熱驅邪避祟,實是遠古以來人類共通的行為。不斷發展的技術為這份光與熱註入了精妙的表現方式,但歸根結底,是人們不斷將自己對新一年的祈願寄托其上,使節日的花燈成為表達自身生命體驗的一部份,塑造了這一不可替代的文化符號。

從這一角度來看,當今的光影秀固然同樣體現了對於「光」的追求,在塑造視覺景觀、營造節日氣氛等方面成效斐然,但在藝術表現和文化功能上還未能足夠貼近觀眾的表達,主要呈現為設計者和委托方單方面認可的理念與情感。而從光影秀自身的技術淵源來看,它曾被寄予「廣泛參與」的期望。

1953年,英國工程師、學者高登·帕斯克曾與家人、朋友共同研發了一款「音樂彩燈機」。它從麥克風接收音樂輸入,將其轉換為視覺符號,投射在螢幕上。作為最早由聲音驅動的互動燈光裝置,「音樂彩燈機」具有當時技術條件所允許的「學習」功能,可以依照音樂表演的節奏變化,調整聽覺與視覺語匯的對應關系,產生出難以預測的燈光效果。這在諸多方面都與今天聲光同步的光影秀相似。在劍橋,「音樂彩燈機」初次亮相,伴隨著音樂家的演奏,彩燈和音樂在舞台上相得益彰,贏得最初一批觀眾的掌聲。

帕斯克認為,藝術作品的共同特征在於建構「審美上有力」的環境。傳統的藝術作品傾向於隱藏人與物之間的互動,而運用電子技術,人們可以建構新型的、動態的藝術作品,以讓物更加明確地「與人進行對話」。「音樂彩燈機」正是這種「對話」的體現。人透過演奏樂器而與機器「交流」,機器則以變幻的燈光和視覺符號給出回應。帕斯克希望這種裝置能為人們展示「聲音和顏色的聯覺組合」,並與機器建立合作式的關系,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共同創作出聲光一體的表演。

上海迪士尼上演新春限定夜間演出。資料照片

帕斯克的實幹,呼應了1740年法國數學家路易·貝特朗·卡斯特爾的設想。後者曾提出過一種「色彩鋼琴」,使人們在演奏音樂的同時還能產生不同的色彩效果。然而由於缺乏必要的技術儲備,「色彩鋼琴」基本停留在空想的階段。然而即便帕斯克以新的技術將其付諸實踐,夢想並未成真。面對他的遊說,劇場經理和投資者甚至不知道這一裝置究竟屬於「燈具」還是「樂器」,亦或是「藝術品」。1957年,他被迫放棄了這項工作。

同時代的科學家和藝術家從中看到進一步探究的空間:基於電子控制的聲光刺激幫助人們加深了對光敏性癲癇等精神疾病的認識,也啟發了運用電子機械結構制作動態作品,人們從不同方向展開對聲音和色彩感知規律的探索。後世因此也將這一失敗的商業產品視為成功的藝術作品,乃至後世新媒體藝術實驗的先驅之一。

「音樂彩燈機」商業上的失敗與其藝術上的影響互為表裏,對於當前遍地開花的光影秀構成了一個頗具現實意義的參照。可以說,技術創新雖然有其不可替代的驅動作用,但這種作用並不是無限的。對於「音樂彩燈機」而言,當時具有開創性的「學習」功能,為舞台帶來了新奇的燈光效果。這和現下雷射、無人機群乃至AI生成的影像給觀眾帶來的驚奇效果相似。但是就像帕斯克所反思的那樣,如果無法讓人們廣泛地接觸和介入技術的運作,那麽從技術創造出發的藝術工作將只能造就一時的新奇,很快就令人厭倦而只具有「歷史意義」了。

今年的自貢國際恐龍燈會人山人海。新華社

或授權令帕斯克快慰的是,依托完善的裝置供給、環環相扣的產業鏈組合,今天的光影秀成為一項牽涉廣泛、炙手可熱的產業。

行業報告估計,僅「光影演藝夜遊」一項的消費規模即可突破10億元,而全國已日常開展此類活動逾150項。另據統計,上海註冊有4000余家照明工程和貿易企業,豐富的技術現成品和發達的商貿活動為光影秀的舉辦奠定了物質基礎。光影秀舉辦地的商業街區和文旅景區內容,也無不凸顯了商業力量的在場。

但是,光影秀在文化內涵的傳遞上與觀賞者存在明顯的疏離感,與觀眾能否形成有效的情感共鳴實則存在疑問。這表明面對技術開辟的新的可能性,有時甚至連發明者自己也未必能捕捉到恰當的「開啟方式」。【上海市景觀照明規劃(2024-2035年)】對此從另一方面做出了回答。作為落實【規劃】的重要一環,去年,首屆上海國際光影節在上海展覽中心拉開帷幕。作為國內目前規模最大、覆蓋區域最廣、活動最豐富、傳播力最強的公共文化藝術活動,它淡化了燈光秀過於濃郁的商業氣息,而主打「公益性」與「藝術範」。

實際上,若要真正延續節慶燈會的品格,燈會的「民間性」是其必要的突破口。在古代,城市的商業要素兼而承擔了這種功能,為花燈的流布創造了條件。能工巧匠的匯聚和遊人如織的盛況,又讓買賣花燈的「燈市」逐漸發展為百貨集散地,從而讓更多不同身份的人能因「燈」相會、以「燈」相言。現今,公共文化部門正在開始承擔這一職責。承載和活化文化認同,依靠的或許不是物力投入與商業規模上的持續加碼,而是在參與面上尋求進一步擴大的方式,讓光影技術真正成為公眾自主表達的渠道。「眾人拾柴火焰高」,如此在光影技術持續革新的浪潮中孕育出光影藝術的新形式,或將為續寫節日風俗傳統開辟切實可行的路徑。

上海豫園的新春燈會。孟雨涵攝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題圖來源:解放日報記者 孟雨涵

來源:作者:朱恬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