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人的建築空間,只剩斷壁殘垣。地上是古代象征權力的玄武巖和漢白玉,一塊廢棄木梁看似隨意地擱置其上,另一根木梁則獨自矗立在一側。
來自法國的參觀者最初看見【蔔居誌】時,感到深深的困惑。當他們了解這個作品的名字取自【楚辭】首篇,以及作品背後古代詩人屈原被放逐的故事時,作出了如此評價:看上去很溫柔,其實內裏很殘酷。
這是胡曉媛在香港大館當代美術館的個展「異路」中的一件作品。兩根木梁原本是一座村廟裏的梁柱,胡曉媛撿拾它們時,小廟已坍塌,被白蟻蛀蝕的木梁像破爛一樣堆在地面上。她把木梁的芯徹底掏空,再施以一貫的創作手法,使用柔軟而輕薄的綃包裹它們,並以墨著色描摹原本的木紋,仿佛為這些物件披上了一層貼身衣物。
胡曉媛藝術個展「異路」中的作品【蔔居誌】。受訪者供圖
城市拆遷後的舊鋼筋、幹癟的水果、風幹的昆蟲翼、海洋生物的遺骸……各種失能之物出現在這七組十二件作品中。2017年,胡曉媛第一次與失能之物狹路相逢,那是一把被丟棄的椅子。當時,40歲的她剖腹產生下孩子,產後不到30天,回到工作室準備即將開幕的展覽,她發現大鐵門外,隔壁鄰居扔了一把破椅子。「它特別像是一個人兩腿敞開,散了架的感覺」,和胡曉媛生育之後身體的破碎感頗有共鳴。
生於哈爾濱的胡曉媛以裝置與影像作品見長,2007年,她以卡塞爾文獻展首位中國女性參展者的身份闖入國際視野。她的作品因融入哲學與科學的思考顯得抽象,但正如她在訪談中流露出的對現實大小事件的關切,對於她來說,「存在是首要前提,」這些思考的根系深紮於現實土壤。
在之前的創作中,胡曉媛偏好使用拾得的日常材料:她用母親留下的綃制作作品,這種透明細膩的傳統面料無言承載著家庭記憶;在作品【送不出去的信物】中,她用自己的頭發繡出身體局部和寓意美好的圖案;在作品【那時光Ⅱ】中,她將不同尺寸的門簾、桌布、枕套等縫在一起,這些來自普通家庭的自制繡品,帶有1960年代到1980年代的生活細節和情感溫度……而從2020年開始,胡曉媛開始更多地使用失能之物,在「甕中沙「」沙徑「」異路」等一系列展覽中綿延可見。
二十多歲時,胡曉媛仿佛困在泥沼裏,社會的條條框框、家庭的復雜關系,還有自己的情緒漩渦,讓她感覺「失能」。她試過心理疏導,也求助於哲學,試圖找回遺失的自己,但這些年,她愈發意識到,失能或許本就不需要修補。
「我們經常認為事物或生命必須要符合某個標準才會正常運轉,可是這些意義和標準都是人設定的。」胡曉媛為這些「失能」物件重新賦能,她將它們撿拾起來,雕琢,打磨,再給它們裹上一層新生的「皮膚」,讓它們在展廳裏重新站立。
胡曉媛。受訪者供圖
「異路」展覽設計了不那麽規則的環形動線,在一些分岔處,觀眾可以選擇不一樣的路徑,但展廳裏的光給出了提示,一邊特別亮,一邊比較暗。
胡曉媛希望在這樣一個錯落的空間裏,能讓觀眾看到一些正在尋求蛻變的作品,也去思索是否在慣性之外還有新的路徑。她想象了一個星球,居住在上面的人,以掌控水流的多少作為能力劃分的標準:能力強的人,可以掌控大洋大海;能力中等的人,可以掌控江、河或湖;能力最差的人,只能控制小溪。突然有一天,整個星球被洪水覆蓋了。
「水已經不再是江河湖海的形態了,強的人都沒戲,最弱的人,只能控制小溪流的人怎麽活下去呢?」胡曉媛笑著說,「只要學會遊泳就行了,簡單的蛙式就可以。」
用物件重新思考人生
「異路」中的一件裝置藝術作品。受訪者供圖
胡曉媛近五年的三個展覽,是她對人生的思考與記憶的凝結。
【甕中沙】誕生於2020年,胡曉媛回憶,當時她和周圍的朋友,內在都有一種不確定性和惶恐,「不知道這件事要怎樣發展」。這種情緒催生出一個冰冷且具有理智操控感的展覽。主展廳的作品多為鋼和大理石結構,嚴絲合縫,如同紀念物或紀念碑般高聳,作品上方,她添加了一些用綃制成的局部細節,與整體形成巨大反差,它們看起來仿佛正處於蛻變之中,或是在悄然生長,帶有一種生物化的微妙氣息,隱喻在壓抑中的渴望。
到了創作【沙徑】時,胡曉媛的生活滿載細碎之事。「今天群裏有人說我們這個樓明天要囤白菜,大家誰想要囤嗎?或者我們家有多余的可樂,你們誰願意拿什麽什麽來換。」這些事情成了當時生活的重心。她開始思考人生的方向,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對未來的擔憂和迷茫更深。於是,她創造了一個如迷宮般復雜的展覽空間,「我就是想強迫所有的人面對這個空間的時候,必須不停地判斷和選擇我要怎麽做。」
【異路】與前兩者有著遞進關系,它不再強調迷惑,而是希望給予觀眾提示,讓人們意識到慣常路徑之外還有另外的路可走。
在大館展廳的角落,有一件名為【荒原上的花冠,或者,花冠上的荒原】的作品,其創作靈感來源於【神秘神學】一書中關於「鏡域」的描述。胡曉媛解釋,「現實世界好像一個鏡域,在社會系統和邏輯系統之內,這個鏡面到處都存在。它不是一個簡單的、真實的鏡子,而是時刻存在的應對關系。」作品最下面的鋼結構中,斜插的鏡面上貼了半顆薩滿石,透過鏡面呈現出完整的狀態,象征著在鏡域中借助虛象的自我完整化。基座結構之上,三根細鋼筋挑起一個復雜而搖搖欲墜的小空間,仿佛一個臨時棲居之所。其上,胡蜂巢、幹橘皮、偕老同穴被綃包裹,雖已失去生命體征,卻因綃的貼合顯出一絲生存痕跡。最頂端的棕色結構,參照的是古生物糞便化石的形狀,但其中並無實物,僅存其形。
由下至上,如同逐漸走向自我完滿的過程。從底部開始,物件必須依賴對照才能顯現完整,隨著向上攀升,它們經歷著緩慢的剝離,直至頂端,仿佛已不再需要任何內在的實體支撐。
胡曉媛的創作過程,以理智化的結構邏輯為基石,卻借此將作品中情感的張力推向極致。「我存在的現實處境就是,必須要想清楚我為什麽會這樣,是什麽讓我這樣,我才能特別理智地面對我所看到的、觸及到的、感知到的東西,去認識和接納它們。」她將自己比作電影導演,以作品、空間、光線、參觀動線以及各種材料為「演員」,借助這些元素的交互作用,表達她的觀點與邏輯。
「沒有任何植物圍繞著同一個規則」
「異路」中用到的一些物品。受訪者供圖
南方周末: 你在創作中似乎特別關註材料的自然內容和時間的痕跡。這些元素對你來說有什麽特殊意義?
胡曉媛: 我看我自己的時候,覺得我跟它們是一樣的,所以往往會從它們身上找到很多共存和通感的部份。也就是說,如果可以替代我,成為我,又把我要說的說出來,這應該是一個比較精準的選擇。
南方周末: 在早期創作中,你偏好使用拾得的日常材料,這些材料通常與你的經歷和記憶有著特殊聯系;近年的作品則頻繁使用失去功能之物。它們會在創作中帶給你不同的感受嗎?或者你會分別賦予它們一些東西?
胡曉媛: 會有完全不一樣的感受。這些年我總想說一件事,就是到底什麽才是能,到底是誰賦予了這個能。我在存在路徑中遇到的很多困頓,都來自對這個東西過於確定,就是我太尊重那個賦能的系統,太認可它對於能的界定了,我現在非常不認同這一點。
我中間十幾年有比較嚴重的抑郁,一直看病、吃藥,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睡覺。(但)現在回看那會兒的畫冊,發現特別好,因為那幾年我有太多的時間。其實睡覺是一種逃避的路徑,不能睡的時候,藝術對我來說有同等作用,它像是一個停頓,或者一個蟲洞,遁進去了之後,它也可以阻斷一些在困擾中的思維路徑。
我當時養很多花,很多時間跟它們相對,最開始的時候是特別焦躁的,覺得我養這個,它怎麽不開花,或者我養那個,它怎麽花期這麽短。後來養著養著,種類越來越多了,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時間或者規則,在植物身上是無效的,是不存在的。比如養鐵樹,可能你養一輩子它也不見得開花;比如養蘭,有一種叫白雪公主的蝴蝶蘭,只要水是充分的,不需要換土,也不需要施肥,它開花之後能保持6到8個月,就跟假的一樣;還有比如我養木槿,顏色特別紅,特別鮮艷,它可以一年沒完沒了地開,但每開一枝花,最多能維持一天或者一天半。沒有任何植物圍繞著同一個規則。是誰建立了規則?是因為社會有一套邏輯,它需要把我們拉到共性的基礎之上,讓我們都尊重它,這樣這個社會才能特別順暢地運轉。這個時候就會要求你了,你睡6個小時是少的,你睡10個小時太浪費了,給你建了很多(標準)。
所以(我的作品裏)才用了很多你說的失能物,這是另外一種賦能的過程,只不過這可能(賦的)是我的主觀意誌。
過去的物,未來的人
「異路」中的影像。受訪者供圖
南方周末: 你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像生絲、墨這樣偏傳統的材料,它們和現代藝術形式結合在一起。你怎麽看待傳統與現代的融合?
胡曉媛: 所謂的傳統,無法離開地域和人文環境。咱們吃飯用的筷子,如果不是一個功能性大於人文概念和價值的物,它被傳承的狀態有可能會像毛筆。現在也有人寫書法練字,但是毛筆的使用沒有筷子那麽普遍和必要。傳統如果想要繼續推進,並且更為緊密地被傳承,它在今天仍然應該具有非常強和有效的功能,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價值,這是它與今天發生更多關系的首要前提。
南方周末: 你如何看待AI對藝術創作本質的挑戰?在這樣一個技術飛速發展的時代,你認為人類藝術家的獨特價值和不可替代性在哪裏?
胡曉媛: 最有趣的區別在於,作為人,我會有很多疑問,而不只是有一個答案。人有很多缺陷,而且老在變,不一定(總)是用同一個回答問題的邏輯。這可能是AI不太能取代人的地方,人就是因為不永恒,能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可變性。
現在的話,我倒是沒太覺得AI跟我之間會有太大的可替代性,因為如果想要讓它完全替代我,首先它得先了解我所有的個體經驗、心路轉變,等於得拿我的所有資訊去餵它。但是作為一個人,你現在讓我去整合所有的資訊,把我自己捋清楚說明白,我都做不到。
如果說最基礎的工作讓AI去替代我們完成,這有可能。但如果要把人的特別復雜的心理和生理,還有意識的機制,完全讓它替代,聽起來不是太現實。
南方周末: 它的大數據或者計算能力,看起來是很理性的一套東西,但在理性的基礎上,它要是能感性表達的話,也會變得非常類人了?
胡曉媛: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跟同班同學就有過這樣的討論,我的好幾個朋友現在都是國內特別知名的設計師,我們年前聚會的時候,好像也說到這個事了。他們做設計,就覺得這個東西是完全可以替代人的,在那強調說人不是有瑕疵,不是有錯誤嗎,其實錯誤和瑕疵也可以數據化,被梳理,然後寫進程式,使它可發生。
我們後來就在爭一個事兒。如果把瑕疵和錯誤都變成可梳理的部份,不等於是被允許發生的瑕疵和錯誤嗎?所以我覺得首先要解決的是所有這些邏輯悖論問題。現在我的觀點仍然是它不能夠完全取代人。
南方周末記者 朱圓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