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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黃州的蘇軾,將貶謫困境化為文字遊戲,填四首回文詩自我消遣

2025-06-10國風

初到黃州的蘇軾,將貶謫困境化為文字遊戲,填四首回文詩自我消遣

宋神宗元豐三年,也就是1080的十月,蘇軾被貶黃州後,「杜門謝客」,冬至後又去天慶觀養煉。毫無收獲的他,寫以菩薩蠻,填了回文四時閨怨詞,自我消遣。

回文詩,據說起源於前秦竇滔妻子蘇蕙的【璇璣圖】,因回環往復均能成誦而得名。蘇軾被貶黃州,初期的迷茫,到中期的通透,他的的心境變化,詩詞是最好的見證。蘇軾的【四時閨怨】比【定風波】早了大約兩年,風格迥異,他的心路歷程,盡在詞中。

這四首回文四時閨怨詞,以回文形式為皮,以道家自然觀為骨,在傳統的閨怨體裁中,開辟一片超然的新天地。蘇軾告訴我們,文學的真境界,在於心性的通透,而非題材的宏大;在於返璞歸真的真誠,而非技巧的繁復。恰似【菜根譚】的觀點:「乾坤妙趣,天地文章」。

他的另一首寫於黃州時期的【定風波】,創作於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即蘇軾貶居黃州的第三年,此時的蘇軾,已逐漸適應貶謫生活,躬耕東坡,心境趨於豁達。

【菜根譚】說:「長袖善舞,多錢能賈,漫炫附會之伎倆;孤槎濟川,只騎解圍,才是出格之奇偉」。蘇軾以閨怨題材為媒介,將政治失意轉化為詩詞創作,恰與其中意境相似。

回文四時閨怨詞,恰是蘇軾從「文字解悶」到「心性通透」的轉折點。才剛擺脫牢獄之災的他,受傷的心,尚未平復。此時的他,尚需借助文字遊戲轉移苦悶。

今天,我們一起看一下這四首菩薩蠻,感受蘇軾排解郁悶的消遣之作,看他如何在困境中自救。

菩薩蠻回文春閨怨

蘇軾 宋代

翠鬟斜幔雲垂耳。耳垂雲幔斜鬟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

細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

菩薩蠻,詞牌名,原為唐教坊曲名。又名「菩薩篁」、「重疊金」、「花間意」、「梅花句」等。上下片各四句,均為兩仄韻,兩平韻。

上片以指代手法,寫暮春時節昏睡的少婦,由發式之美寫到耳垂之美,由耳幔的美,寫到秀發的美,再到整體的美。

「翠鬟斜幔雲垂耳,耳垂雲幔斜鬟翠」。女子梳著環形發髻,幔,意為遮蓋,又有帷幔、帷帳之意,雲,女子美而長的頭發。"雲"字一語雙關,既指女子的鬢發美如雲,又暗含思緒縹緲無依之意。這兩句回文,形成空間閉環,暗示女子困於深閨,詞語反復中,一種孤獨感油然而生。

「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暮春困倦,昏沈欲睡。而春天,也在昏睡中漸行漸遠。詞中,美人昏睡的圖畫,就這樣展現在我們眼前。此處回文,將春色將盡與慵懶的心緒交織在一起。唐代呂巖在【大雲寺茶詩】中曾寫道,「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人肌膚」,與蘇軾詞中的韻味頗為相似。

下片以心探手法,寫暮春時少婦的愁思。「細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梨花如雪般易碎,隨風飄零。此處回文,"墜雪"與"梨花"互換,花瓣與飛雪意象交融,暗喻青春易逝,傷春之人,思念紛飛。"梨雪"一詞,讓春閨怨籠罩一層哀愁。

「顰淺念誰人。人誰念淺顰」。女子輕蹙蛾眉,所思何人?自問自答的回文,道盡相思無解的悵惘。蘇軾以文字為絲線,將女子的情緒織成一張網。空間上,閨閣景物,正反皆可入畫;時間上,春日將盡,晝夜昏沈,無盡的思念與惆悵,與即將離去的春天,隔空對話,互相映襯。

每一組回文,不是單純的語言遊戲,而是情感的雙向流動。反復吟誦詩句,字句顛倒間,寫出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內容,不同的韻味。如果說,前句的落點為物、為景,那麽,第二句的落點,也許是人,也許是情。由景物滲入人情,回環往復,正是蘇軾的用意所在:樂從趣生。

蘇軾的這首【回文春閨怨】,宛如蘇州的雙面繡。正面,是一幅閨閣工筆圖,背面,是用淡墨寫意的離愁別緒。蘇軾以回文為舟,載讀者渡入春愁深處,見天地,見眾生,終歸於,女子那一抹欲說還休的哀愁。

菩薩蠻·回文夏閨怨

蘇軾〔宋代〕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蘇軾的這首「夏閨怨」,上片寫晝眠情景,情景交融,閨中少女夏日的生活,躍然紙上。「柳庭」二句,突出一個「靜」字,上句寫「風靜」,下句寫「人靜」,清新唯美。風靜時,庭柳低垂,女子困倦而眠。女子晝眠正熟時,清風起,吹拂庭柳。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裏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這種物我交融的意境,恰與蘇軾【夏閨怨】中「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的回文結構,不謀而合。不僅形式精巧,更以「風靜」與「人靜」的互動,展現了動靜相生的自然韻律。「靜中見動,動中有靜」。

風吹香汗,薄衫生涼,涼衫中,依稀透出女子的汗香。「薄衫」與「薄汗」的變化,以「衫」之薄,點出「夏」意。此處風韻,耐人回味。以一「涼」字,串起夏閨晝眠的形象。過片二句,「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是女子睡醒後的活動。

她用紅潤的手,拿著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這盛了冰塊和蓮藕的玉碗,冰了她那紅潤的手兒。上句的「冰」是名詞,下句的「冰」作動詞用。古代,人們常在冬天鑿冰,藏於地窖,留待夏天解暑之用。杜甫曾有詩「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與蘇軾詞中的意境頗為相似。

"長絲藕笑郎",一語雙關。"藕絲"諧音"偶思",明寫藕斷絲連,實則暗喻情思纏綿的人間情愫。「藕絲長」,象征情意綿長。【讀曲歌】寫道:「思歡久,不愛獨枝蓮(憐),只惜同心藕(偶)。」

詞中"郎笑",與"藕笑"對應,透露出戀愛中男女微妙的情感。這笑聲,似有調笑之意,所以女子才會報以「長絲藕笑郎」之語。笑郎,或許是笑他的不領情,不識情趣吧。情意不如藕絲長,這才是「閨怨」的本意。

縱觀全詞,蘇軾以垂柳、薄衫、紅手、冰藕等意象,為我們編織了一幅清涼的夏日畫面。以"香汗"、"涼衫"、"冰碗"的對比,暗示人物的心境。又寫風靜人眠,以無聲反襯內心的躁動。

蘇軾的這首閨怨詞,突破傳統閨怨題材的悲情色彩,以遊戲筆墨展現文人雅趣。回文與情感交融,是回文詩詞中難得的佳作:形式美與意境美完美統一,堪稱典範。

菩薩蠻·回文秋閨怨

蘇軾〔宋代〕

井桐雙照新妝冷,冷妝新照雙桐井。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
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

蘇軾的這首秋閨怨,回文設計堪稱天衣無縫。"井桐"與"桐井"意象互換,"新妝冷"與"冷妝新"情感反轉,既保留了詞意的連貫,又透過視角轉換深化了意境。這種回環,將閨中女子的愁思,折射出千般愁緒,萬般無奈,形成"愁腸百轉"的意境。

詞的上片,運用象征、寄寓手法,寫了少婦見物動心的「愁」情。「井桐雙照新妝冷,冷妝新照雙桐井」,以深井梧桐,暗示女子深鎖閨閣的孤獨。南朝梁王訓在【應令詠舞】中說,「新妝本絕世,妙舞亦如仙」,與蘇軾詞中的意境,異曲同工。

"雙照"指月影成雙,與形單影只形成對比。井中倒影,不過是女子自憐自傷的虛幻之花。"羞對"與"對羞"的回環,將物我交融的愁緒推至極點。蘇軾將象征蕭瑟的「梧桐」,與象征美女的「新妝」,放在一起,互相映襯,形成樹與人的共鳴。

「梧桐」與「新妝」的對比,為了突出少婦的感嘆,時光易逝,青春不再,她因此「愁」思滿懷。「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從「梧桐」照秋,寫到「井花」愁秋。從「井花」愁秋又寫到少婦「對羞」。花與人對話,仍是為了突出少婦的傷感,秋色衰敗,春心消融,「愁」思綿綿。

詞的下片,少婦夜思郎君卻不歸,字裏行間,都是自嘲的意味。「影孤憐夜永,永夜憐孤影」,從「影孤」到「孤影」,從「夜永」到「永夜」,可見少婦夜思之漫長。一個「憐」字,貫穿始終,讓人動容。江南才子周邦彥,曾在【倒犯·新月】中說,「徘徊處漸移深窈,何人正弄,孤影編趾西窗悄」。兩首詞中徘徨不安的情態,是那麽相似。

「樓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樓」,少婦秋夜思君,其深沈的心態,被描寫得淋漓盡致。「樓」與「秋」互不相容,樓已橫秋,人何須眺望,一語雙關。全詞以象征、雙關的手法,將微妙的情愫寫得含蓄不失內涵。

細節處見真情,「桐」、「井」、「花」、「樓」,蘇軾從細節著筆,將少婦「永夜」孤影的寂寞感和愁苦,寫得深入人心,讓人動容。

這首【菩薩蠻·回文秋閨怨】,寫出女子秋日閨怨的纏綿情思,全詞八句兩兩回環,形成音律與情感的往復之美,堪稱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回文體的典範。

菩薩蠻 回文冬閨怨

蘇軾 宋代

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

別時梅子結。結子梅時別。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

蘇軾的這首【菩薩蠻 回文冬閨怨】,上下片各自形成獨立的回文系統,每兩句構成一組對稱,透過語序的逆轉,訴說季候輪回的永恒,突破傳統敘事的局限。每一組回文,都似一面銅鏡,一面是現實,一面是回憶。

既保留了冬日閨閣的視覺溫度(雪花與香頰的冷暖交融),又暗含了時間的迴圈性——飛雪與融雪構成永恒的季候輪回。這種結構創新突破了線性敘事的局限,將女子等待的焦灼感置於時空旋渦之中,每一組回文都似一面銅鏡,正照是現實,反照是回憶。

詞的上片,蘇軾以烘托的筆法,寫少婦在暮冬時節盼郎君歸來的情景。她站在雪地裏,忍受著嚴寒的侵襲。「雪花飛暖融香頰,頰香融暖飛花雪」,點明女子盼望郎君的時令、氣氛與環境。漫天飛雪撲面來,反覺雪暖了臉,臉融了雪。

冷與雪,原本不可變暖,卻因人的不同心境,被賦予人情,雪有人情,人有真理,物隨人變。「欺雪任單衣,衣單任雪欺」,直寫少婦身穿單衣,冒著嚴寒,等待的心,從未動搖。一「欺」,一「任」,將堅貞如一的精神,描寫得絲絲入扣。

詞的下片,蘇軾以回憶與推進相結合的手法,進一步展示少婦思念郎君、盼君歸來而未至的心態。「別時梅子結,結子梅時別」,回憶裏那些甜蜜的歲月,當初離別時的美好,歷歷在目。「梅子」,表面寫少婦與郎君離別時的時令,實則暗喻他們愛情與青春。

「歸不恨開遲,遲開恨不歸」,這兩句寫出少婦難言的隱痛。此時此刻,在她看來,只要夫君歸來,她不會嫌棄梅花開晚了。對她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梅花開了,果子結了,夫君卻依然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恨」中飽含幾分真情,「恨」中平添幾分情趣。可謂牽腸掛肚,刻骨銘心,「恨」思綿綿無盡期。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將蘇軾黃州時期稱為"謫居者的精神涅槃",這一視角恰可解讀【四時閨怨】的創作動因。結合文本與林氏觀點,蘇軾以閨怨詩自遣的背後,實為三重精神突圍:

烏台詩案後,蘇軾曾感慨,"平生文字為吾累",但以他的為人,不可能不作詩。閨怨題材,恰似政治審查的"防彈衣",是他在黃州初期最合適的選擇。

【冬閨怨】裏,他以男女相思,暗喻君臣遇合。"歸不恨開遲",暗含他內心深處的願望,對待召還朝尚有期待。

【秋閨怨】裏,他以"樓上不宜秋",隱喻"高處不勝寒"的仕途。「閨閣空間」,或許是他正在面臨的「政治困局」。【春閨怨】裏,「顰淺念誰人",或許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另一種委婉的表達形式。

蘇軾的回文四時閨怨詞,看似香艷的遊戲筆墨,實則是他以文字搭建的"精神防護堤"。有了這層「防護堤」的保護,讓他免受政治風浪的侵蝕,又為兩年後【定風波】的精神超越,積蓄能量。

其實,蘇軾的這四首自我消遣作,本質上是一場"沒有觀眾的戲劇"。他的孤獨,無人能懂。

初到黃州,蘇軾在自己的農舍裏,為天地展示自己的達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