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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史漫筆403】讓德川幕府與朱子學聯姻的林羅山

2025-06-10國風

◆【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江戶時代的日本,一位出身建仁寺的僧人以獨特的學術路徑與政治智慧,成為德川幕府與朱子學聯姻的關鍵人物。他就是林羅山(1583-1657)。

林羅山的學術啟蒙始於京都五山之一的建仁寺。1595年,年僅13歲的他以「稚兒」身份入寺。那時,日本佛教寺院還是知識傳播的主要場所,但林羅山敏銳地察覺到佛學教義與現實秩序的矛盾。他曾在詩中暗諷佛教「虛言惑眾」,認為其「滅絕義理、亂名分」的教義與世俗治理背道而馳。這種批判性思考為他日後轉向朱子學埋下伏筆。

1600年,林羅山研讀朱熹【四書集註】後,思想發生根本轉變。他驚嘆於朱子學「格物致知」的邏輯體系,更認同其「理一分殊」對封建等級制的哲學闡釋。1604年,他拜入藤原惺窩門下,系統學習朱子學。藤原惺窩作為日本第一位公開排佛的儒者,已將朱子學從禪學附庸中剝離,而林羅山則進一步推動其政治化轉型。他主張「理」不僅是宇宙本體,更是幕藩體制的倫理根基,這種思想契合了德川幕府建立中央集權的需求。

林羅山與德川幕府的結緣始於1605年。經藤原惺窩推薦,23歲的他以「僧官」身份入仕德川家康幕府。這個選擇頗具象征意義:德川家康雖以武力統一日本,卻深知儒學對鞏固統治的重要性。林羅山被授予的「禦伽眾」職位,表面是陪侍將軍的閑職,實際上承擔文書起草、外交斡旋等核心事務。他參與起草的【武家諸法度】,將朱子學的「三綱五常」轉化為武士行為準則,明確規定大名需要定期參覲將軍、禁止私鬥等條款,為幕藩體制奠客製度基礎。

林羅山的仕途轉折點出現在德川家光時期。1632年,他在上野忍岡創辦林家塾,這所私塾獲幕府資助擴建為昌平黌(湯島聖堂),成為日本第一座官辦儒學機構。與民間私塾不同,昌平黌的生源涵蓋幕臣子弟與武士階層,課程嚴格遵循朱子學體系,以【四書章句集註】為教材,強調「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的貫通。林羅山親自講授【論語】【孟子】,把「忠君」「尊王」思想滲透至教學細節,培養出大批效忠幕府的官僚。

更值得關註的是林羅山在幕府決策中的影響力。他參與編纂的【本朝通鑒】,以朱子學史觀重構日本歷史,把天皇神格化與將軍權威合法化相結合,提出「神儒一致」理論。這個理論既為幕府統治提供神聖依據,又避免直接否定天皇地位,堪稱政治智慧的典範。1636年,他主導修訂的【禁中並公家諸法度】進一步限制朝廷權力,規定天皇僅能研習古典、不得幹預政務,實質上將朱子學的「華夷之辨」轉化為「公武分立」的現實格局。

林羅山的學術貢獻不僅限於政治實踐。他試圖在朱子學框架內整合日本本土信仰,提出「理當心地教」的神道觀。這個理論宣稱「神道即王道,即理」,將天照大神視為「理」的化身,從而消解神道教與儒學的沖突。其代表作【神道傳授】透過訓詁學方法,把神道具象化,為幕府推行「神國」意識形態提供理論支持。這種本土化改造使朱子學擺脫「外來思想」的標簽,成為日本文化認同的一部份。

面對思想領域的多元競爭,林羅山展現出強硬的排他性。他嚴厲批判陽明學「心即理」的唯心傾向,認為其「致良知」說會導致道德相對主義;對古學派「直指經典」的治學方法,他斥之為「舍本逐末」。1640年,他主導編纂【朱子語類鈔】,把朱熹思想系統化、教條化,試圖以此統一儒學界認知。這種學術霸權主義雖引發爭議,卻客觀上鞏固了朱子學的官學地位。

林羅山的仕途始終面臨身份認同的張力。盡管他以儒者身份服務幕府,但因幕府初期無儒者官制,其官職仍沿用僧官體系。1607年,他被授予「僧正」法號,需剃發著袈裟履職。這種「僧形儒者」的尷尬身份,既源於幕府對儒學定位的模糊,也反映林羅山在權力結構中的妥協。

突破發生在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時期。1635年,林羅山獲準以「儒臣」姓名標示公文,標誌著其身份的實質轉變。1642年,其子林鵝峰被授予「弘文院學士」稱號,徹底擺脫僧官序列。這一轉變背後是幕府對儒學制度的重構:昌平黌的建立使儒學教育納入官學體系,林家塾的官費生制度則為幕府培養專職官僚。林羅山晚年雖仍保留「道春」法號,但其政治活動已完全以儒者身份展開。

林羅山的遺產具有雙重性。他成功推動朱子學成為幕府官學,使「理」的哲學體系滲透至社會各階層。昌平黌的畢業生遍布幕府各級機構,形成龐大的儒官集團;其編纂的【性理字義諺解】等讀物,實作朱子學思想傳播的世俗化。1790年「寬政異學之禁」更以行政手段確立朱子學壟斷地位,凡不遵從者不得擔任藩校教職。

但是,這種官學化也導致思想僵化。林羅山後繼者將朱子學教條化,忽視其「經世致用」內核。山崎暗齋創立的崎門學派將「居敬窮理」推向極端,衍生出禁欲主義傾向;懷德堂學派雖嘗試引入蘭學(荷蘭學術),卻因偏離正統而遭打壓。至幕末,朱子學已淪為維護封建體制的工具,失去思想活力。

1656年,林羅山的妻子病逝,他悲痛至極,一口氣寫出26首悼亡詩,也因此獲得「愛妻家」的美名。1657年1月,江戶城發生「明歷大火災」,他在神田的住宅以及書庫也被徹底焚燒。那天,他帶著一本正在閱讀的書籍逃往上野,4天以後因為急病交加而死亡。

林羅山的一生,是思想與權力賽局的生動寫照。他以建仁寺稚兒為起點,把朱子學鍛造為德川幕府的統治哲學,卻在制度突破中不得不妥協於僧官體系。他既開創了儒學官學化的先河,也埋下了思想禁錮的種子。這種復雜性恰是東亞思想史的典型特征:任何外來思想的本土化,都必然經歷改造與被改造的辯證過程。

在我看來,林羅山的遺產提醒後人,思想的生命力不在於成為教條,而在於持續回應時代的挑戰。(2025年6月4日寫於東京樂豐齋)